艾蕾是在雪融后的第三天才睁开的眼睛。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潮湿的泥土、残火未熄的焦糊、还有一股极淡极淡的矢车菊香,被风从乱葬岗的某处带来。
接着是听觉:乌鸦盘旋的哑声、远处暮岚城巡守的靴跟踏雪声、以及自己心跳擂鼓般的动静。
然后才是视觉——灰白的天,裂开的云缝投下一缕刺目的光,照在一排排僵冷的躯体上。她发现自己被半埋在松软的坡土里,只露出半边脸。
背上压着一截断旗杆,旗布已被火啃掉一半,剩下的赤焰色却像凝固的血,贴在她的脸颊。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泥土簌簌落下,指节触到另一只冰冷的手——那是老伍长,虎口还留着握刀的老茧。
那只手没有回握她,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老伍?”
艾蕾的声音像被雪擦过,嘶哑得几乎不像人。
她挣扎着爬出土堆,膝盖撞到一具蜷曲的躯体——少年弓骑阿吉,胸口的箭羽已被烧秃,脸上却干干净净,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指腹却只触到冰凉的霜。“阿吉……阿吉你起来……”
她摇晃他,声音碎在喉咙里。
回答她的只有风卷动残旗的猎猎声。艾蕾踉跄站起。
乱葬岗的雪被昨夜的火烤化,又被晨风重新冻住,像一层透明的壳,把所有人裹在里头。
她看见赫勒·烽仰面躺在最前排,赤焰大氅被扯成碎条,胸口的箭杆还竖着,像一支不肯倒的旗。
他的眼睛半睁,灰白的瞳孔映着天空,仿佛至死都在等一个破城的黎明。“赫勒!”
艾蕾扑过去,双膝跪在冻土上,积雪刺骨,她却像感觉不到。
她抓住赫勒的肩甲,金属冰冷得像一块铁碑。
“你说过要带我们进城吃热汤的!
你说过赤焰旗不倒——”
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化成一声呜咽,混着血腥味从胸腔里翻涌出来。她继续爬,继续找。
每掀开一层雪壳,就露出一张熟悉却陌生的脸。
老猎人德吉,左臂齐肩而断,手里还攥着半截牛角号;
火弩手宁姐,鬓边那朵绢花被烧得只剩焦黑的蕊;
青原兵的小伍长,年仅十六,眼睛还睁着,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珠。艾蕾喊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喊,像在清点一支永远不会再集结的队。
声音起初嘶哑,继而撕裂,最后只剩干嚎。
她跪在雪地里,额头抵着冻土,手指抠进冰面,指甲翻开,血珠滴在雪上,像落下一串细小的红梅。
可没有人回应她。
连回声都被雪吸收了。她爬到陈秋旭身边。
他躺在最靠近坡顶的位置,半截旗杆压在他胸口,刀仍握在右手,刀尖插在土里,像一柄未完成的墓碑。
他的脸被火灰与雪糊得半黑半白,嘴角却有一丝极淡的弧度——仿佛最后一刻仍在计算下一次冲锋的角度。
艾蕾伸手去抚他的眉,指腹触到冰渣,冷得她猛地缩回。
“陈秋旭……”
她声音发抖。
“你不是说花开之前刀不离土三尺吗?花还没开,你怎么就躺下了?”
她抓住他的手腕,脉息全无,只有铠甲缝隙里渗出的血已凝成紫黑的冰。
“你给我起来啊!起来!起来…………”
艾蕾把额头抵在他冰冷的肩甲上,泪水滚烫,落在金属上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她忽然想起那袋矢车菊籽,慌忙去摸腰间——袋子还在,被血浸得沉甸甸。
她抖着手解开,细小的蓝黑色种子沾着雪粒滚落掌心。
“我带来了……我带来了种子……”
她哽咽着,把种子一粒一粒放在陈秋旭的胸口,放在赫勒的掌心,放在每一只僵硬的手心里。
“你们不是说要等春天吗?
我替你们等,你们睁开眼看看好不好?”
雪又开始飘,细如盐粒,落在她的发梢、睫毛、唇角,也落在那些永远不会再回应的名字上。
艾蕾跪在乱葬岗中央,背对暮岚城,像一座孤独的碑。
哭声终于耗尽,她伏在雪地里,发出一种近乎动物的低鸣。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乌鸦落在鹿角杖的断茬上,歪头看她。
艾蕾抬起满是血痕的脸,声音轻得像雪落:
“……带我走吧,带我一起走。”
乌鸦振翅,黑羽掠过雪光。
风卷起残旗一角,扫过她指尖,像极轻极轻的一声回应。
雪继续下,掩埋了哭声,掩埋了名字,却掩不住她掌心里那几粒被体温焐热的种子。
远处,暮岚城的钟声第一次为亡者而响,低沉而悠长,回荡在空旷的乱葬岗上。
雪幕深处,艾蕾终于力竭,倒在陈秋旭身旁,额头贴着他冰冷的指节。
雪停了,乱葬岗上只剩风在耳边穿梭,像无数细小的叹息。
艾蕾伏在冻土上,眼泪早已流干,只剩喉咙里一阵阵干涩的抽噎。
就在她以为世界已经彻底沉默时,耳边忽然掠过一丝熟悉的声音——
“小麻雀,别哭啦……”那是阿吉,十六岁的弓骑少年,声音清亮,带着一点撒娇的尾音。
艾蕾猛地抬头,雪光刺得她眯起眼。
她看见阿吉就站在她面前三步远,身上没有箭孔,也没有血迹,像从前那样把手指插在腰带里,冲她咧嘴笑。
她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雪。“艾蕾姐,苜蓿的根要扎得深,才不怕风。”
宁姐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她穿着被火烧焦的弓手短衣,鬓边那朵绢花却重新变成了鲜亮的矢车菊。
她的手指向雪下,仿佛在给艾蕾示范如何覆土。接着,更远的方向传来赫勒低沉的笑声:
“旗折了,苗还在。
记得把赤焰种进土里,别种在石碑上。”
他坐在一块突出的冻岩上,赤焰大氅完好无缺,胸口的箭矢不见了,只剩一个浅浅的疤。
他朝艾蕾伸出独臂,像要拉她起身。老伍长的声音从背后滚来,带着一贯的粗哑:
“小丫头,锄头拿稳,别像上次那样挖歪沟。”
德吉的牛角号在风里低低回响,却不再是进攻的号令,而是温柔的牧歌。
最后,陈秋旭的声音落在她耳畔,极轻极近,仿佛贴着她的鬓发:
“花开之前,刀不离土三尺,艾蕾,你替我看。”
雪地上,一道道半透明的身影围成松散的圈。
他们没有影子,脚下也不留脚印,却带着熟悉的体温。
他们或蹲或站,像从前那样把种子递到她掌心,把锄头塞进她手里。
艾蕾的指尖颤抖,泪水再次滚落,却不再滚烫,而是带着春雪初融的温度。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里碎成细小的回声:
“……我害怕自己一个人。”
阿吉歪头,笑得比阳光还亮:
“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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