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宫阙的阴影，似乎也延伸到了姑苏城西那座不再车马盈门的府邸。院中的老槐树筛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孙武静坐的身影上，平添几分寂寥。案几上，新沏的茶汤已微凉，他却浑然未觉，目光穿透庭院，望向王宫的方向，那里曾是他挥斥方遒、畅谈兵法的所在。
林越轻步走近，将一份简牍放在孙武手边。“将军，这是近日军中例行操演的记录。”他声音平和，刻意冲淡了空气中的沉闷。
孙武回过神，指尖拂过简牍粗糙的边缘，却没有翻开。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例行操演……只怕如今，我也只剩看看记录的份了。”夫差日益骄矜，沉湎于征服越国的虚荣和宫廷享乐，伯嚭等佞臣环绕左右，孙武那些关于“居安思危”、“慎战恤民”的谏言，早已成了不合时宜的聒噪。
林越在孙武对面坐下，神色凝重：“大王被眼前胜利所惑，听不进逆耳忠言。但越国之事，勾践之隐忍，你我都清楚。伍子胥大夫每每言及，忧心如焚。”他提到伍子胥，孙武的眉头锁得更紧。那位老友性情刚烈，屡次强谏，已引得夫差大为不悦，君臣之间，裂痕渐深。
“《始计篇》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武低声吟诵，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为君者，岂能因一时之胜而忘战之危？勾践尝粪问疾，此等忍辱，岂是真心臣服？其志不在小。”他看向林越，这个来自未来的年轻人，以其独特的历史视角，早已预言了潜在的危机。“林越，依你之见，当下之势，我等当如何自处？难道只能坐视祸患滋生？”
林越知道，这是孙武在询问对策，也是在与内心的无力感抗争。他沉吟片刻，脑中飞速结合着历史知识与现代思维，一个清晰的计划逐渐成形。
“将军，明面上的劝谏既已无效，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林越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当行‘双线准备’之策，暗中布局，以备不虞。”
“哦？何为双线准备？”孙武眼中重新聚起锐利的光芒，那是属于兵家智者的专注。
“其一，于内，我们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林越借用后世的典故，但意思孙武瞬间明了，“将军虽被疏远，但在军中威望犹存。可借整训城防、督导武备之名，继续暗中联络、培养忠于将军、亦忠于吴国的骨干将校。挑选精锐之士，以演练新阵、应对突发变故为由，在城外隐秘之地进行小规模的特殊训练，保持其战力与锐气。此事需绝对机密，参与者务必可靠。”
孙武微微颔首：“《作战篇》强调‘兵贵胜，不贵久’，然胜之基础，在于精兵强将。即使暂无战事，精锐之师亦不可废弛。此议甚妥，我可借巡视防务之机，暗中进行。”他顿了顿，问道，“那第二条线呢？”
“其二，于外，必须‘知己知彼’。”林越指向南方，“我们对越国的动向，尤其是勾践在吴国的确切情况，所知仍不够具体。应派遣绝对心腹之人，或收买能接近勾践一行的吴国小吏、仆役，严密监视勾践及其随从（如范蠡）的一举一动，记录其言行，观察其与哪些吴国官员有过接触，特别是与太宰伯嚭的往来细节。同时，亦需设法收集越国国内的消息，了解其民生、军备之恢复情况。情报越是详尽，我们越能准确判断其威胁程度，并及时做出反应。”
“《用间篇》之道，‘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孙武低声附和，对林越的策略深表赞同，“派细作深入探查，确是当务之急。勾践在此为奴，正是窥探其心的良机。伯嚭……哼。”他冷哼一声，显然对那位受贿护越的太宰极为不满。
思路既定，孙武立刻从短暂的消沉中恢复过来，那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又回来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锐利地扫过庭院：“好一个‘双线准备’！林越，你此策，深合兵法之要。内固根基，外察敌情，如此，即便风暴骤起，我辈亦不至于束手无策。”
接下来的日子，孙武府邸看似平静，暗地里却悄然行动起来。孙武以多年治军留下的威望和人脉，悄无声息地调动着资源。几名当年跟随他伐楚、绝对忠诚的老部下，被秘密召见，领受了训练精锐的任务。一队精干而背景清白的家臣子弟，则被派了出去，他们的任务是利用各种身份，像水滴渗入沙土一样，融入勾践居所附近，以及通往越国的秘密商道。
林越则协助孙武整理分析各方汇来的零碎信息。他运用现代的信息归纳方法，将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比如勾践某日仰望星空时长叹一声、范蠡与某个特定商贩多交谈了几句、越地来的货物种类细微变化——逐一记录、关联，试图从中拼凑出勾践的真实意图和越国的复苏迹象。
一日，派去监视勾践的心腹带回消息：勾践近日虽仍每日劳作，但夜深人静时，常独自面南而立，良久不动，似有无尽心事。且伯嚭府中一名管事，近日曾秘密前往勾践陋室，停留片刻即离。
孙武听完汇报，沉默良久，对林越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勾践身处绝境，心志却未曾消亡，反似在蛰伏待机。伯嚭与之勾结，恐非仅是贪图财货那么简单。林越，你的担忧，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
林越点头，心中并无料事如神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他知道，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轨迹缓缓碾过，而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在巨轮之下，为吴国，也为孙武，艰难地垫上一块微小的石头，希望能稍稍改变那注定倾覆的结局。
“将军，我们所能做的，唯有尽人事，听天命。”林越轻声道，“但无论如何，有备方能无患。”
孙武望向窗外渐沉的夕阳，目光坚定：“不错。无论王意如何，无论敌手如何隐忍，我辈既食吴禄，肩负兵家之责，便当竭尽全力，保境安民。这暗中布下的棋子，或许他日，真能成为挽救危局的关键。”
暮色笼罩姑苏，孙武府中的灯火，与远处吴王宫的笙歌形成鲜明对比。一方是未雨绸缪的清醒与担当，另一方则是醉卧危巢的骄奢与麻木。在这片日渐浓厚的暗影中，孙武与林越的“双线准备”，如同潜流，在吴越大地之下悄然涌动，等待着未知的爆发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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