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姑苏，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寒意。吴王宫阙之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庆贺伐楚大捷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然而，在将军府邸的一间静室内，气氛却凝重得与窗外的暖意格格不入。
孙武放下手中由特殊渠道传递而来的薄薄一片竹简，那上面用密语刻录着来自越地的最新情报。他久久沉默，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一如远处隐约传来的战鼓预演。
坐在他对面的林越，清晰地看到孙武眉宇间凝结的忧色，比数月前更加深重。他知道那竹简上记载着什么——勾践归国、卧薪尝胆、励精图治。这些词汇在历史书上不过是冰冷的考点，但此刻，通过侦查者冒死传回的信息，化作了扑面而来的紧迫感。
“先生，越地情形如何？”林越轻声问道，尽管他心中早已有答案。
孙武将竹简推向林越，声音低沉：“你自己看吧。勾践……已非昔日阶下之囚。”
林越接过竹简，上面的密语在他眼中迅速转化为具体的信息：勾践归国后，不入王宫，反而命人在宫室旁筑一简陋石屋，屋内不设床榻，只铺一层潮湿的柴草为“薪”。每至饭前，必命人取一苦胆悬于梁上，亲自品尝其极致苦涩。更有甚者，出入见其国人，必垂首致意，言必称“孤有罪，使越国蒙羞，使百姓受难”。他重用了文种、范蠡等能臣，颁布《劝农令》，减免赋税，鼓励垦荒，甚至王后亲自参与纺织；在军事上，严格选拔士卒，由范蠡亲自操练，打造兵器，修筑城防……
一幕幕画面透过简略的文字，在林越脑海中构建起来。那不仅仅是“卧薪尝胆”这个成语的简单注脚，而是一个君主将屈辱化为燃料，点燃整个国家复仇火焰的可怕过程。越国的国力，正在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恢复和攀升。
林越放下竹简，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更理性的方式分析：“勾践此举，意在凝聚民心，激发士气。他深谙‘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的道理。”（注：引自《孙子兵法·始计篇》）他将《始计篇》中关于“道”的论述与眼前勾践的行为联系起来。
孙武赞许地看了林越一眼，但随即叹息更深：“不错，他正在践行‘修道而保法’（注：同上），而且做得极好。你看这里，”他指向竹简上一行关于越国新军阵法的描述，“其阵型变化，已暗合‘奇正相生’（注：源自《孙子兵法·兵势篇》之意，虽略显稚嫩，却方向明确。范蠡，确是人才。”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南方那片正在积蓄力量的土地：“最可怕的，并非越国兵甲日渐精良，而是勾践此人，‘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注：引自《孙子兵法·始计篇》之谋略，他已运用得炉火纯青。他在夫差面前表现的恭顺与卑微，便是最大的‘诡道’。”
“这正是‘卑而骄之’（注：同上）！”林越脱口而出，心中凛然。夫差正是因为陶醉于让一国之君为自己尝粪的虚荣，认定勾践意志已彻底被摧毁，才放心将其释放回国。如今吴国上下，包括夫差本人，大多还沉浸在霸主的美梦中，对近在咫尺的威胁视而不见，甚至认为越国不足为虑。
“然也。”孙武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王宫的方向，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我方‘伐交’（注：引自《孙子兵法·谋攻篇》）成功，联唐、蔡而破楚，看似威加海内。然‘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注：引自《孙子兵法·作战篇》）。吴军经年征战，将士疲敝，国库消耗亦巨。而越国，‘近于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注：同上）之弊，因其休养生息，反而得以避免。”
他猛地转身，眼中锐光闪烁，直视林越：“林越，你来自后世，当知历史走向。我近日观天象，察地理，推演局势，心中总有不祥之感。你且直言，依你之见，照此下去，吴越之势，将如何演变？”
林越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史书上白纸黑字记载着吴国的灭亡和越国的称霸。他不能改变大的历史轨迹，但必须尽最大努力提醒孙武，或许能减轻一些未来的惨痛。
他避开具体的历史事件，选择从战略层面警告：“先生，学生以为，天下大势，从无恒强恒弱之理。昔年楚国何其强盛，亦被我吴军五战破郢。今越国据有山川之险，勾践怀刻骨之仇，君臣一心，百姓同欲，其势正如积薪之下暗藏烈火。《孙子兵法》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注：引自《孙子兵法·九变篇》）若我吴国上下，尤其是……尤其是大王，依旧沉湎于昔日之功，无视越国崛起之速，不修内政，不备边防，则……”
他停顿了一下，用极其沉重的语气说出了那个可怕的预言：“‘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注：引自《孙子兵法·作战篇》）届时，恐非损兵折将之忧，而是……社稷存亡之危！”
“社稷存亡之危……”孙武缓缓重复着这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他并非没有料到，但从林越这个知晓“天机”的人口中得到印证，那份冲击力依然巨大。他闭上眼，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沉默良久，孙武才重新睁开双眼，那里面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决断：“你所言，与我所虑，不谋而合。‘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注：引自《孙子兵法·谋攻篇》），今我已知越国之志之能，然吴国上下，尤其是我王，却仍‘不知彼，不知己’（注：化用同上），此实为最大隐患。”
他走回案前，将那份竹简郑重收起：“情报还需继续收集，更要详实。我要知道越国每一处新辟的农田，每一座加固的城防，每一批新练的士卒。同时……”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再次向大王进言，陈明利害。即便君王厌听，为人臣者，亦不可不言。此外，我等也需早做打算，暗中加强军备，尤其是针对越地地形与可能战法的训练。绝不能待其‘避实而击虚’（注：引自《孙子兵法·虚实篇》）时，我等毫无防备。”
林越重重地点了点头：“学生明白。我即刻安排下去，加派得力人手，务必让越国的一举一动，都难逃我等耳目。”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姑苏城染上一层金红色，看似辉煌无比。但静室内的两人都清楚，在这片炫目的光彩之下，来自南方的阴影正在不断蔓延、逼近。勾践的苦胆之味，仿佛已随风飘来，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吴越之间，下一场决定命运的大博弈，已然在无声中拉开了序幕。而这一次，吴国还能否像破楚时那样占据先机？孙武和林越的心中，都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这问号沉甸甸的，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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