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穹窿山间的茅草屋檐染成一派悲凉。林越放下手中正在削制的竹简，望向天际那抹不祥的绯红，心头莫名一紧。山风穿过林隙，带来远方的硝烟气息，虽细微不可闻，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感知上——那是来自姑苏城方向的味道。
“林越，”孙武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平静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今日这风，带着金戈之气。”
林越转身，见孙武已立于门边，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如孤松般挺拔。他手中摩挲着一片温润的青铜残片——那是林越穿越而来的信物，如今已成为师徒二人推演世事、感应吉凶的媒介。孙武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山峦，落在了那片他们曾为之呕心沥血的吴国土地上。
“先生，”林越走近，低声道，“算时日，姑苏城……怕是已到了最后关头。”
孙武没有立即回答，他抬眼望向南方，良久，才缓缓吟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是《孙子兵法》开篇之语，此刻由他念出，却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悔憾。“当年在吴宫献书，阖闾大王闻此句而拍案，雄心万丈。如今，言犹在耳，社稷已倾，岂非天数？”
林越喉头哽咽。他亲眼见证孙武如何将一支散漫之军锤炼成称霸诸侯的强兵，如何运用“疲楚误楚”、“因粮于敌”之策，千里奔袭，五战入郢，几乎将强大的楚国逼至绝境。那是何等的辉煌！可他也目睹了胜利之后，夫差如何一步步背离了《孙子兵法》最核心的“慎战”与“全胜”之道。
“非是天数，是人之过。”林越声音沉痛，“夫差只记得‘兵贵胜，不贵久’，却忘了‘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伐齐争霸，空耗国力；纵放勾践，养虎为患……尤其是……”他顿了顿，不忍再说。
“尤其是逼死子胥。”孙武接过话，声音陡然沙哑，眼中泛起泪光。那是一位兵圣极少流露的脆弱。“夫差不知，‘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子胥虽性烈，其心昭昭，可鉴日月。断此辅弼，吴国焉能不弱？”
就在这时，山道上传来了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一名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骑士在茅屋前滚鞍下马，几乎是爬着来到孙武面前，未语泪先流。
“孙……孙将军！姑苏……姑苏城破了！”骑士泣不成声，“越军攻入城中，烧杀抢掠……大王……大王他退守姑苏台，已是……已是穷途末路！”
尽管早有预料，但噩耗真真切切传来时，孙武的身体还是晃了一晃。林越急忙上前扶住他，感到老人手臂在微微颤抖。
“大王……可有话传来？”孙武稳住气息，沉声问。
“有！大王……大王他每日望着越军在城中肆虐，水米不进，只是反复念叨……念叨……”骑士伏地痛哭，“念叨‘悔不听子胥之言，才有今日之祸，死后无颜见子胥于地下啊！’”
“砰！”
孙武一拳砸在门框上，老泪纵横。那不是愤怒，是彻骨的悲恸。为枉死的挚友伍子胥，为昏聩而终悟却已晚的君王，更为那无数他曾带领过的、如今可能正曝尸街头的吴国将士。
“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他喃喃自语，仿佛在拷问自己的毕生所学，“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吴国，这三者尽失，岂能不败？岂能不败！”
他推开林越的搀扶，踉跄走到院中那块巨大的青石旁——那是他平日与林越观测星象、推演兵法之处。他抚摸着冰凉的石头，仿佛在触摸吴国冰冷的疆域图。
“林越，取笔墨竹简来。”孙武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冷静，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后的决绝。
林越不敢怠慢，迅速将文房之物备好。只见孙武跪坐于石前，铺开竹简，蘸饱浓墨，手腕沉稳地落下第一笔。
“先生，您这是？”
“亡国之祸，已然注定。你我下山，亦无力回天。”孙武头也不抬，笔走龙蛇，“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吴国兴衰，便是最鲜活、最惨痛的一课！我们必须将这一切记录下来，融入兵书。让后人知晓，兵法之用，在于止戈，在于安邦，绝非穷兵黩武之器！若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纵有百万雄师，终是镜花水月！”
林越肃然。他明白，孙武这是在用最后的力气，将吴国的悲剧转化为警示后世的智慧。他立刻跪坐在孙武对面，帮忙研磨、铺简。
“夫差之失，首在‘伐谋’不足，盲目‘伐兵’。”孙武一边写，一边对林越阐述，既是在教导弟子，也是在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谋攻篇》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伐齐，是舍‘伐交’而直接‘伐兵’；纵勾践，是‘伐谋’全无，养寇自重！”
“其次是‘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林越补充道，眼中也闪烁着悟道的光芒，“夫差后期，刚愎自用，不仅‘御’将，更是逼死忠良，自毁长城。这与您教导的‘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完全相悖。”
“没错！”孙武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还有‘卒善而养之’，吴军入郢之初，军纪尚可，而后劫掠成风，尽失民心。而勾践‘卧薪尝胆’，‘上下同欲’，此消彼长，胜负已分矣！”
师徒二人，就在这亡国之日的黄昏，于穹窿山巅，将血淋淋的教训一字一句镌刻进竹简。远处姑苏方向的天空，那抹血色渐渐被墨色吞噬，仿佛一个时代的终结。
当最后一笔落下，孙武掷笔于案，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望向漆黑的天幕，那里零星闪烁着冷冽的星光。
“吴国已亡，天下大势又将改写。”他的声音疲惫而坚定，“林越，你我所做之事，或许比挽回一国之灭亡更为重要。加快修订兵书吧，让后人……能从这些战争与灭亡中，真正吸取教训。这世间，需要的不是更多的胜利，而是永久的和平。”
林越看着眼前这位身心俱疲却目光如炬的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山风凛冽，卷动着案上墨迹未干的竹简，那上面不仅写着战争的法则，更刻着一位兵圣对和平最深沉、最痛彻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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