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的目光在杨士奇身上停留的时间,不过一瞬。
他并未出声,也未有任何表示,便在那群官员的簇拥下,转向了会同馆内存放海图与近期番邦文书的另一侧公廨。喧哗与恭维声随之远去,偏处一角的这间书办公廨,重归沉寂,只余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同屋的书办们方才被那阵仗惊动,此刻见郑公公并未留意他们这“清水衙门”,便又恢复了之前的麻木与懈怠,有人甚至低声嗤笑那新来的杨书办不懂钻营,白白错过了在郑公公面前露脸的机会。
杨士奇恍若未闻。他的心神,依旧沉浸在那份暹罗旧表文奇特的圈点符号之中。方才郑和的出现,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漾起一圈微澜,随即平复。他深知,机遇非是强求可得,立足当下,做好本分,方是根本。
他继续埋首于那堆永乐初年的南洋旧档。日子便在日复一日的除尘、整理、归类、抄录中悄然流逝。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袍,在同僚眼中,他沉默、孤僻,甚至有些迂腐,竟对那些毫无前途可言的陈年旧事投入如此热情。
然而,杨士奇却在这“无用之功”中,渐渐触摸到了一些旁人忽略的脉络。他从那些记载朝贡次数、贡品清单、使臣往来的琐碎信息中,隐约察觉到南洋诸国势力的消长,航路风险的变迁,乃至大明海疆之外那片广袤天地的风云变幻。
他发现了一份占城国早期的朝贡表文,其上行文格式与用词,与后期截然不同,透露出其时占城与北方安南(今越南)紧张的局势。他又在一份苏门答腊旧港宣慰司的汇报残片中,看到关于“海峡生番”劫掠商船,致使“香料价昂”的记载。
这些信息,散乱如沙,却在他脑中慢慢汇聚。他并未声张,只是更加细致地将这些发现,用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标注在整理好的目录索引旁。他隐隐觉得,这些被尘埃掩埋的过往,或许在某一天,会折射出意想不到的价值。
这日午后,他正对着一份破损严重的古里国(今印度卡利卡特)文书,试图根据前后文和仅存的几个模糊字符推测其内容,忽闻门外传来一个平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杨书办。”
杨士奇抬起头,只见郑和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独自一人站在公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大部分光线,让本就拥挤的公廨更显昏暗。他并未穿着那身显赫的麒麟服,只是一袭寻常的靛蓝宦官常服,气息内敛,却依旧带着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同屋的书办们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站起身,躬身行礼,大气也不敢出。
杨士奇放下笔,起身,依礼躬身:“下官杨寓,参见郑公公。”
郑和的目光越过那些战战兢兢的书办,再次落在杨士奇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面前那摊开、修补过的旧档,以及旁边那本写满清秀字迹和奇特符号的索引笔记上。
“咱家方才见你,对此番文旧档,似有研习?”郑和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回公公,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怠慢。只是才疏学浅,于番文一道,仅识得皮毛,多是胡乱揣测,让公公见笑了。”杨士奇语气谦逊,却不卑不亢。
郑和踱步上前,并未去看那些谄媚凑上来的其他书办,径直走到杨士奇的案前。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页杨士奇正在研读的古里国残破文书,看了看上面那些扭曲的字符,又瞥了一眼旁边笔记上杨士奇根据上下文推测出的几个词汇注释。
“古里国……胡椒……定价……”郑和低声念出杨士奇推测的词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常年下西洋,与南洋、西洋诸国打交道,对这些文字和商贸事务,自然比常人熟悉得多。他看得出,杨士奇的推测,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你识得此文字?”郑和放下文书,看向杨士奇。
“下官不识。”杨士奇坦然道,“只是根据前后文书年份、贡品名录,以及我朝与之往来旧例,略作推敲,未必准确。”
郑和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的目光又扫过杨士奇案头那摞整理得井井有条、标注清晰的旧档目录,以及旁边一册单独的本子,上面似乎记录着一些关于南洋各地风土、物产、乃至势力冲突的零星摘录和推断。
“这些,都是你整理的?”郑和指了指那摞旧档和笔记。
“是。”杨士奇应道,“下官以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些旧档虽已过时,然其中所载风土、航路、物产乃至邦交旧事,或可供后来者参详。”
郑和深深地看了杨士奇一眼。这个被贬黜至此的“前翰林院编纂”,身处逆境,竟无半分颓唐怨怼,反而能沉下心来,于无人问津处发掘价值,其心志之坚,眼光之独,远非这会同馆内其他庸碌吏员可比。
他想起之前在翰林院,那贴在稿本上的黄签,以及陛下提及此人时的只言片语。看来,太子殿下看重此人,并非无因。
“嗯。”郑和再次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用心做事,总是不错的。”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公廨,如来时一般突然。
直到郑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公廨内的其他书办才仿佛活了过来,面面相觑,看向杨士奇的目光,已从之前的轻视,变成了惊疑不定。郑公公何等人物?竟会单独与这个被贬黜的书办交谈?虽然没说什么,但这本身,就已足够引人遐想。
杨士奇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重新坐回座位,拿起那份古里国文书,继续他未完成的推敲工作。只是,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微光,一闪而逝。
郑和的到来,像一阵风,吹动了死水,却并未掀起波澜。但杨士奇知道,有些种子,一旦埋下,只需合适的时机,便会破土而出。
他提起笔,在那份古里国文书的备注上,又添了几个字。窗外,天色向晚,会同馆内点起了灯火,将他伏案的身影,投在布满旧档的墙壁上,坚定而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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