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宅邸的书房,成了杨士奇在苏州临时的据点与信息中枢。他白日里或是与沈度谈诗论画,或是随他参加一些苏州文人的小型雅集,看似沉浸于风雅,实则如海绵般汲取着关于顾氏家族及其关联网络的每一丝信息。
他从沈度及其文友零星的抱怨、隐晦的交谈中拼凑出顾氏的轮廓:其家主顾鼎臣,乃致仕的南京户部侍郎,虽不在位,门生故旧遍布江南官场,是顾氏在朝中的保护伞。实际掌管家族生意的是其长子顾晟,此人精明强干,手段狠辣,与控制着太湖至长江口大半私运业务的漕帮帮主钱老大过从甚密,与苏州知府、漕运御史等地方大员也常有往来。
顾家此次招募通译与海路向导,名义上是为了开拓“东洋新航线”,与倭国、琉球进行“合法”的生丝、瓷器贸易。但杨士奇结合密旨,几乎可以肯定,这“新航线”必然是用来夹带违禁之物,规避朝廷稽查的非法通道!
想要拿到实证,必须接近顾晟,甚至参与进这次“新航线”的筹划。然而,顾家门槛极高,戒备森严,等闲之人根本无法靠近。
机会,再次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这日,沈度忧心忡忡地回到家中,对杨士奇道:“杨兄,今日府学同僚提及,顾家二公子顾昉,近日欲为其新得的‘听雨楼’求一篇《楼记》,悬赏百金,遍请苏州才子,却无一能入其法眼。言其不仅要文采斐然,更需有‘经世之思’,能道出我苏州漕运之利、海贸之盛……唉,这题目,岂是寻常书生能驾驭?”
顾家二公子!虽不似其兄掌权,却是接近顾家核心的一个绝佳跳板!而且这题目——“经世之思”,“漕运之利、海贸之盛”,简直是为他杨士奇量身定做!
杨士奇心中瞬间有了计较。他故作沉吟,对沈度道:“沈兄,小弟不才,于经济之道略有涉猎,或可一试。只是……小弟乃外乡人,籍籍无名,恐难入顾二公子之眼。”
沈度眼睛一亮!他与杨士奇交谈多日,深知其学识广博,见解非凡,远非寻常腐儒可比,立时道:“杨兄何必过谦!以兄之大才,作此《楼记》必是信手拈来!至于引荐之事,包在沈某身上!我与顾二公子虽无深交,但同在苏州文坛,递个名帖,呈上文章,这点薄面还是有的。”
杨士奇要的正是此言!他当即铺纸研墨,略一思忖,便挥毫泼墨。他并未刻意卖弄辞藻,而是以沉稳雄健的笔力,从苏州地理形胜起笔,娓娓道来漕运如何沟通南北,滋养万家;继而笔锋一转,论及海贸之利,如何通有无、裕国帑,言辞间对朝廷开海禁、宣威海外之举深表赞同(此乃迎合陛下心意),更隐约点出,海贸之盛,需赖航道畅通、法度严明,暗合了“新航线”需稳妥筹划之意。
全文格局宏大,立意高远,既有书生之论,又不乏实干之思,更巧妙地嵌入了顾家所求的“漕运”、“海贸”之题。
沈度在一旁观看,击节赞叹:“好!杨兄此文,格局非凡,非寻常风花雪月可比!顾二公子必当青睐!”
文章由沈度亲自送往顾府。不过两日,顾府便派人送来请柬,邀请“江西才子杨寓”过府一叙。
杨士奇依旧是一身青布直裰,随来人前往顾府。顾府坐落于苏州城最繁华之地,高墙深院,戒备森严,门前的石狮子都比别处显得更加狰狞几分。
他被引至一处名为“听雨楼”的精致水阁。阁内陈设极尽奢华,珊瑚、玳瑁、象牙等海外珍玩随处可见。主位上坐着一位年约二十七八的锦衣公子,面容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矜贵与疏离,正是顾家二公子顾昉。旁边还坐着几位苏州本地的名士,显然是来作陪的。
顾昉手中正拿着杨士奇那篇《楼记》的稿本,见杨士奇进来,抬了抬眼皮,语气不冷不热:“阁下便是杨寓?此文,是你所作?”
“正是在下拙作,让二公子见笑了。”杨士奇拱手行礼,不卑不亢。
顾昉将稿本放下,淡淡道:“文笔尚可,见识……也还算有些。听闻杨兄是江西人?游学至此,不知所为何来?”
这是在盘查底细了。杨士奇早已备好说辞,言称家道中落,欲寻一安身立命之所,或为幕僚,或为西席,听闻江南繁华,故来碰碰运气。
顾昉不置可否,转而与那几位名士讨论起诗词歌赋来,言语间多有卖弄,显然是想考校杨士奇的才学,看他那篇《楼记》是否侥幸。
杨士奇心中冷笑,面上却从容应对。无论顾昉引经据典,还是谈论书画琴棋,他皆能引据经典,侃侃而谈,见解往往高出在场诸人一筹,且言辞恳切,毫无争强好胜之态,反而更显学识渊深。
一番交谈下来,顾昉眼中的轻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与探究。他身边虽不乏清客文人,但如杨士奇这般既通文墨,又似乎懂些经济实务,且气度沉静之人,却是少见。
“杨兄大才,屈就幕僚西席,实在可惜。”顾昉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不知杨兄,对海贸商事,可有了解?”
终于切入正题了!杨士奇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谨慎答道:“晚生略知皮毛。尝读《岭外代答》、《诸蕃志》等书,于海外风物、航路略有所闻。亦知海贸之利,在于信息通达、航道安全、货殖其宜。”
顾昉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哦?杨兄竟读过《诸蕃志》?可知如今往琉球、倭国,哪条航道最为便捷?途中需注意哪些风信、水情?”
这些问题已涉及具体航海事宜,远超普通书生所知。杨士奇不敢托大,只依据自己在职方司看过的公开海图与地理志,结合一些流传较广的航海常识,谨慎作答,既不显得一无所知,也绝不泄露任何机密信息,言辞间留有余地,仿佛只是纸上谈兵。
顾昉听罢,未再深入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日,杨士奇告辞时,顾昉并未明确招揽,却赠了他二十两纹银作为“润笔”,并言“日后或再有请教”。
回到沈度家中,杨士奇将二十两银子尽数交给沈度,言明是顾家所赠,请沈度代为打理,补贴家用。沈度推辞不过,对杨士奇的品节更为敬重。
夜色中,杨士奇独立窗前,望着苏州城璀璨的灯火。他知道,自己这只鱼儿,已经引起了顾家这头猛虎的注意。第一步算是成功了。但接下来,是会被猛虎吞噬,还是能趁机拔下虎须,找到那致命的证据,犹在未定之天。
与虎谋皮,险象环生。他必须更加小心,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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