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将批注好的书卷在案头静置了一日。次日,他才仿佛不经意般,将其混入几册需要送还东宫文渊阁的寻常典籍中,通过翰林院与东宫之间例行的文书传递渠道送了回去。整个过程平缓无波,未引起任何额外的关注。他深知,越是如此,越能掩人耳目。
接下来的几日,北京城连降大雪,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将一切污秽与喧嚣暂时掩盖。朝堂之上也似乎进入了年关前的短暂平静,除了例行公事,少有波澜。汉王党羽依旧张扬,但或许是因为大雪阻隔,或许是因为觉得胜券在握,其针对东宫的明枪暗箭似乎也稍稍收敛了几分。
杨士奇依旧每日埋首翰苑,校勘不辍。只是偶尔在歇笔凝神时,目光会掠过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枯枝,心中思忖着那卷带着他批注的讲章是否已到了太子手中,太子看到那番“静观其变、修身持德”的言语,是会感到一丝慰藉,还是更加彷徨?
他不敢确定自己的“药方”是否对症。太子性情仁柔,这是其优点,亦是其最大的弱点。在朱高煦这般咄咄逼人、且深得帝心的虎狼之弟面前,仅靠“柔能克刚”的信念,又能支撑多久?
然而,他所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陛下的警告如同紧箍咒,他不能,也不敢再与东宫有任何明面上的牵扯。这次批注传书,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是在刀尖上行走。
又过了三五日,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在值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杨士奇正整理着一批新送来的、关于前元漕运的旧档散页——这些是编纂《永乐大典》所需搜集的杂项资料,琐碎而庞杂。
他一份份翻阅着,大多是一些枯燥的粮册记录、河道里程。忽然,他的手指在一张质地略显特殊、边缘有些残破的纸张上顿住了。这张纸夹在一叠漕运文书之中,颜色泛黄,与周围格格不入。上面并非官样文章,而是一幅简略的墨线勾勒的海图残片!
残片所绘,并非大明常见的沿海航路,而是一片陌生的海域,点缀着几个形状奇特的岛屿,其间用极细的墨线标注着一条曲折的水道,旁边还有几个模糊的、非汉文的符号。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在那水道的入口处,绘着一个微小的、不甚清晰的标记——那标记,竟与他之前在暖阁中焚毁的那张草图上看到的、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诡异图案,有七八分相似!
杨士奇的手指尖微微发凉。这张残片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是太子通过这种方式,向他传递新的信息?还是那隐藏的对手,又一次的试探或警告?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将那张残片抽出,夹入自己正在校勘的一本《梦溪笔谈》手稿之中,然后将剩下的前元漕运文档归拢放好,神色如常。
整个下午,他都有些心神不宁。那张意外出现的海图残片,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块巨石,再次搅动了他原本被迫平静的心湖。那个诡异的标记再次出现,几乎可以肯定,这与之前发现的秘密航道、特殊船只属于同一张庞大的网络。
太子是否知晓此物?若是太子所传,意味着东宫可能也掌握了一些关于此事的线索,却因自身难保,无法明察,只能借此隐晦的方式提醒他?若并非太子,那将这残片混入翰林院文档的人,目的何在?是想引他再次出手,从而抓住把柄置他于死地?还是……另有一股隐藏在更深处的力量,在借他这把“刀”?
可能性太多,迷雾重重。但无论如何,这条线索的出现,让他无法再安心蛰伏。陛下禁止他“擅自调查”,可这线索是自己送到了他的眼前,他若视而不见,岂非辜负了这不知来自何方的警示?更何况,此事关乎海防安危,甚至可能牵扯通倭大案,他身为臣子,岂能因畏祸而全然不顾?
然而,如何查?从何查起?北镇抚司的眼睛或许仍在暗中窥视,陛下划下的红线清晰分明。他不能再动用官面的力量,也不能再与任何可能被盯上的人联系。
傍晚散值,他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回到寓所。书房里,他再次取出那张海图残片,在灯下仔细端详。绘图的手法颇为古拙,墨迹陈旧,不似新近伪造。那几个非汉文的符号,他依稀认得,似乎是南洋一带某个小邦的古文字变体,具体含义却不明。那片海域的轮廓,也与他记忆中任何官方海图都对不上号。
这是一条极其隐晦、几乎无从下手的线索。
他沉思良久,目光落在了书房一角那几箱从翰林院带回的、尚未整理的私人藏书和笔记上。既然外部的调查渠道已被阻断,那么唯一的途径,或许就是向内求索,从故纸堆中寻找答案。他精通典籍,涉猎甚广,或许能从某些前人未曾重视的野史、笔记、乃至番邦杂录中,找到与这残片上的标记、符号或海域相关的蛛丝马迹。
这是一项浩大且希望渺茫的工程,如同大海捞针。但此刻,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不越雷池,却又未曾放弃的努力。
接下来的日子,杨士奇的生活节奏依旧。白日里在翰林院处理公务,校勘《大典》,神情专注,一丝不苟。但回到寓所书房后,他便点燃油灯,开始在那几箱故纸堆中艰难跋涉。他翻阅着那些蒙尘的、甚至有些虫蛀的旧书,从唐宋传奇到元人随笔,从番僧行纪到海客谈瀛,不放过任何可能与海外、海道、异域符号相关的只言片语。
这项工作枯燥而耗时,常常一整晚也一无所获。油灯熏得他眼睛发涩,冰冷的空气让手指僵硬。但他始终坚持着,仿佛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在无边的沙漠中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绿洲。
有时,他会拿起那张海图残片,对着灯光反复观看,试图将那几个模糊的符号刻入脑海,与白日里在翰林院看到的某些番邦进贡的图录碎片进行比对。他甚至凭借记忆,试图还原那日焚毁的草图上船只的更多细节,思考其形制与速度可能源自何种造船技艺。
这些孤独的探索,无人知晓,也无人分享。他就像一只在黑暗洞穴中默默织网的蜘蛛,耐心等待着猎物触网的瞬间,哪怕那瞬间永远也不会到来。
这一夜,他正在翻阅一本宋末遗民所着的《岭海异闻》,书中多记岭南风物及海外奇谈。在一篇关于“南海漂舟”的记载中,他读到一段话:“……有舟曰‘鬼鳐’,形狭而首锐,帆若垂天之云,夜行海上,迅如疾电,见者以为鬼物。其舷侧有徽,状如怪鱼衔鸟,殊类符咒……”
鬼鳐舟!形狭首锐,帆若垂云,迅如疾电!这描述,与他所知的那种特殊快船何其相似!更重要的是,“其舷侧有徽,状如怪鱼衔鸟”!
杨士奇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猛地拿起桌上的海图残片,仔细看向那个模糊的标记。之前只觉得似鱼非鱼,似鸟非鸟,若将其解读为“怪鱼衔鸟”,竟是无比贴切!
这并非巧合!这本《岭海异闻》中记载的“鬼鳐”舟,很可能就是如今活跃在东南秘密航道上的那些快船的前身,或是同一种类!而那个标记,就是它们的身份象征!
他继续往下读,然而记载到此戛然而止,后面只含糊提及此舟神出鬼没,多行于“黑水洋”之外,宋元官军亦难捕捉云云,再无线索。
“黑水洋……”杨士奇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古老而模糊的地理称谓,大致指代远离海岸的深海区域,具体方位难以确指。
虽然依旧未能确定那秘密航道的具体位置和幕后主使,但“鬼鳐”舟的名号和“怪鱼衔鸟”标记的确认,无疑是一个重大的突破!这为他心中的拼图,补上了一块关键的信息。
他合上书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窗外,夜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无声无息。
黑暗中,他眸中闪烁着久违的光芒。
尽管依旧身处困局,前路迷茫,但至少,他不再是毫无方向的盲人摸象。在这浩瀚的典籍海洋中,他终于捞起了第一根可能指向真相的针。
这条从故纸堆中寻觅线索的道路,虽然艰难,却似乎……行得通。
他重新铺开纸笔,开始将今夜所得,以及“鬼鳐”、“怪鱼衔鸟”标记等信息,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隐语,记录在一张单独的纸条上,然后小心地藏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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