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的烟火气在北京城的街巷间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严冬的肃杀。然而这年节的氛围,却丝毫未能渗入翰林院那清冷的值房,更未能融化杨士奇眉宇间凝结的沉郁。
“永昌号”钱福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盘踞在他心头,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警惕与焦虑。他知道了一个关键的名字,窥见了一条可能的线索,却仿佛被困在透明的琉璃罩中,看得见外面的风云,伸不出探询的手。陛下的禁令是悬顶的利剑,汉王党羽乃至那隐藏对手的眼睛,或许仍在暗处窥视。他任何针对性的举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他只能继续蛰伏,如同冬眠的虫豸,将所有的精力与思考,都压抑在看似无止境的校勘工作之下。白日里,他处理着《永乐大典》编纂中最为枯燥的“方舆”部类,核对着一行行地名、水道、里程,仿佛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些冰冷的数据。
然而,思绪却总在不经意间飘远。钱福在闽浙官场的“呼应”会是谁?那条“潜蛟岛”的秘密航道,究竟如何运作?失踪的军械,是否真的与通倭有关?这些疑问如同鬼火,在他脑海深处明灭不定。
这日午后,他正在校勘一卷《卫所武备辑要》,这是兵部为《大典》提供的旧档汇编,记录着各地卫所军器制式、储备情况,内容繁琐至极。同值的几位翰林早已呵欠连天,或借口如厕,或凑在一处低声聊着年节趣事,唯有杨士奇依旧埋首案前,一笔一划,朱批细审。
忽然,他的笔尖在一行关于“闽浙沿海卫所,旧制有神机火铳,然年久失修,多不堪用”的记录旁顿住了。在这行字的下面,不知被谁,用几乎与原文墨色无异的笔迹,添了一行蝇头小楷:
“然民间私铸之术未绝,尤以闽地匠户为甚,其铁胚取自海外,质异于常。”
民间私铸!海外铁胚!
杨士奇的呼吸骤然一窒。这绝非《卫所武备辑要》的原文!又是后来添加的!而且,这内容与他之前得到的那块诡异碎料何其契合!那块碎料,正是“质异于常”!
他不动声色,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上,眼角的余光却迅速扫过值房。那几位闲聊的同僚并未注意他,窗外庭院的枯树下也空无一人。是谁?是谁能将这样的信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他正在校勘的官方文书之中?此人对他的动向,对兵部旧档,甚至对火器私铸的内情,都了解至深!
是敌?是友?
若是敌人,此举无异于将更致命的把柄塞到他手中,只待他行动,便可收网。若是友人,这已是第三次在绝境中为他点亮微光,其能量与用心,深不可测。
他没有时间去细究。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以平稳的速度校勘着后面的内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
直到散值的钟声响起,他如常整理书案,将校勘好的书卷归位,又将那卷《卫所武备辑要》混入待明日继续处理的文书之中,神色平静地与同僚道别,青衫徒步,走入暮色渐合的街巷。
回到寓所书房,闩上门,他才允许那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他没有点灯,在黑暗中坐下,任由冰冷的空气包裹全身。
线索再次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而且指向了更具体的环节——私铸火器的匠户,以及提供特殊铁胚的海外来源。这几乎是在告诉他,那条秘密航道输送的,不仅仅是成品军械,可能还包括制造军械的关键原材料!而“永昌号”钱福,很可能就是这条原材料供应链上的重要一环!
“民间私铸之术未绝,尤以闽地匠户为甚……”
闽地匠户……这与“永昌号”的籍贯福州,隐隐对应。
一个模糊的轮廓,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一个以“永昌号”等海商为明面掩护,利用“潜蛟岛”等秘密航道,从海外获取特殊物料(甚至可能包括倭国的技术或原料),在闽浙沿海利用隐匿的匠户进行私铸,再将成品或半成品军械通过秘密渠道运出……这张网,编织得何其周密!其图谋,恐怕已远超走私牟利!
然而,知道得越多,无力感便越强。他掌握了名字,推测出了脉络,却没有任何力量去触及这张网的核心。他只是翰林院中的一个词臣,被困在帝都的囚笼里。
“其铁胚取自海外,质异于常……”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或许……突破口就在这“铁胚”上?若能找到这特殊铁胚的样本,证明其来自海外,特别是与倭国有关,那便是通倭的铁证!
可是,如何找?他人在北京,如何能获取远在数千里之外闽浙私铸工坊中的铁胚样本?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年节的灯笼在远处街巷摇曳,投来零星而微弱的光斑,映在书房冰冷的墙壁上,如同黑暗中挣扎的萤火。
荆棘遍布的前路,似乎只有这些微弱而诡异的光点在引路,不知最终会指向深渊,还是柳暗花明。
杨士奇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他不能主动去碰,但他可以等待。等待那个暗中传递信息的人再次出手,等待局势发生变化,等待一个或许极其渺茫、却可能出现的契机。
在那之前,他必须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所有暗流的冲击,将所有的发现与惊涛骇浪,都死死压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他重新关紧窗户,将寒意隔绝在外。书房内重归黑暗与寂静。
黑暗中,他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微光虽微,终是光。只要不灭,就有照见前路的可能。
他回到书案前,没有点燃油灯,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融入这无边黑暗的一部分,唯有那双在暗夜里依旧清亮的眸子,显示着他内心未曾片刻停息的思索与等待。
腊月的寒气,深入骨髓。而比寒气更冷的,是这孤身行走于悬崖边缘的彻骨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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