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的死,像一滴浓墨坠入冰湖,在寒冬里缓缓氤开,却未能激起一丝应有的涟漪。没有追赠,没有谕祭,甚至连一句官方的死因宣告都吝于给予。陛下用沉默,为这位曾经的肱骨之臣画上了句号。京官的邸报上对此事只字未提,仿佛诏狱深处从未有过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灵魂消逝。
然而,无声处,往往惊雷暗蕴。
文渊阁内,炭火毕剥。杨士奇将于谦带来的那张写有“臣先行矣”的纸条凑近火苗,看着它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消息……确实压住了。”于谦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甘,“民间士林,尚无议论。各部官员,也无人敢公开提及。”
“不是压住了,”杨士奇目光沉静,“是都在等。”
“等什么?”
“等东宫的反应,等陛下的下一着棋。”杨士奇用铜箸轻轻拨动炭火,“纪纲那边有何动静?”
“他昨日去了赵王府,停留了约一个时辰。我们的人无法靠近,不知谈了些什么。”
赵王。杨士奇眼神微凝。汉王这头猛虎刚被驱至藩地,潜藏在阴影里的狐狸便开始活动了。纪纲这条恶犬,寻找新主人的动作,倒是快得很。
三日后,一场不期而至的“风波”印证了杨士奇的预感。
国子监祭酒鲁昶,一位以耿直着称、与解缙有同科之谊的老臣,在例行经筵上,讲到《礼记·檀弓》篇“成人有其兄死而不为衰者”时,忽然悲从中来,当着一众皇子、勋贵子弟的面,老泪纵横,不能成语。虽未直言解缙之名,但满座皆知其悲从何来。
消息传到文渊阁,杨士奇心中一叹。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果然,未及傍晚,锦衣卫便包围了鲁府,以“君前失仪,心怀怨望”的罪名,将鲁昶锁拿入诏狱。速度之快,令人心惊。
“大人,鲁公此番……”于谦面带忧色。鲁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此举恐引清议沸腾。
“这是纪纲的投名状,也是陛下的试金石。”杨士奇语气凝重,“他在试,还有多少人为解缙鸣不平;他在逼,逼所有人站队。”
他铺开纸张,迅速写下一封短笺,封好后交给于谦:“立刻派人送至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观府上,务必亲手交予他。”
于谦略显迟疑:“大人,刘观此人……似与纪纲亦有往来。”
“正因如此,此信才非送不可。”杨士奇目光深邃,“水浑之时,方能见真章。”
信上只有一句话:“鲁公风骨,可敬可叹,然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他是在提醒刘观,也是透过刘观提醒所有躁动不安的言官:此刻出头,非但救不了鲁昶,反而会坐实“结党”“怨望”的罪名,正中纪纲下怀。他必须将可能燎原的星火,强行按捺下去。
与此同时,一封来自乐安州的密报,悄然而至。
送信的是个精悍的年轻人,自称是乐安州卫所的军余,将于谦留下的信物——半枚破损的铜钱——呈上。
“汉王殿下初至藩地,闭门谢客,看似安分。但三日前,有数批工匠自南直隶秘密抵达,被接入王府后园,似有营造。”年轻人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此外,王府近日采买牲畜数量剧增,远超亲王定额,且多为驮马。”
杨士奇与于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营造,蓄马……汉王在乐安州,果真不甘寂寞。
“知道了。你回去,一切如常,非生死大事,不必再联系。”于谦将年轻人打发走,转向杨士奇,“大人,汉王这是……”
“以退为进,蓄势待发。”杨士奇走到北疆舆图前,手指点在乐安州的位置,“此地虽小,却地处南北要冲,水陆皆便。陛下将他安置于此,是惩戒,也是考验。”
考验汉王是否真能安分守己,也考验太子,能否镇住这蠢蠢欲动的弟弟。
当夜,杨士奇再次密访太子。文华殿内,太子形容憔悴,显然鲁昶下狱之事也给了他极大压力。
“先生,孤是否……太懦弱了?”太子声音沙哑,“解缙冤死,鲁公下狱,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殿下,”杨士奇沉声道,“忍辱方能负重。陛下此举,意在敲打,而非废立。此刻若正面抗衡,才是自毁长城。汉王在乐安州的一举一动,皆在陛下眼中。殿下只需谨守储位,静观其变,便是最好的应对。”
他顿了顿,又道:“鲁昶之事,殿下可上一疏,只言其年老昏聩,君前失仪,恳请陛下念其多年讲读之功,从轻发落。切不可为其辩白,更不可牵连解缙。”
太子沉默良久,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东宫时,已是深夜。雪已停,一轮冷月高悬,将紫禁城的琉璃瓦照得一片惨白。宫道上的积雪被清扫到两侧,堆成一道道雪垄,月光下,依稀可见几行杂乱的脚印,通向幽暗的宫墙深处。
杨士奇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即将被新雪覆盖的印迹,心中忽然想起东坡居士的诗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解缙留下了爪印,鲁昶留下了爪印,他杨士奇,以及这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这权力的雪泥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只是不知待到雪化之时,这些痕迹还能剩下几分?而那高飞的鸿鹄,最终又会奔向何方?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踏着清冷的月光,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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