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五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第一场雪落下时,汉王朱高煦的车驾刚刚抵达乐安州不久。北京城的官场,在经历了一场废立风波般的震动后,正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然而,这平静之下,是比冰雪更刺骨的寒意。
杨士奇站在文渊阁的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棵枝条被积雪压弯的海棠。汉王虽已离京,但其遍布朝野的党羽未清,陛下心中那点被强行压下的舐犊之情,更是随时可能复燃的野火。他知道,这场斗争远未结束,只是转入了更凶险的暗处。
“大人。”于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杨士奇转身,见于谦脸色苍白,手中紧攥着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函。
“北镇抚司刚传出的消息,”于谦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死寂的雪天,“解缙……昨夜在诏狱,殁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盆里噼啪一声轻响,显得格外刺耳。
解缙。这个名字,自汉王就藩后,已很少被人提起。他因“私谒太子”、“无人臣礼”的罪名下狱多年,陛下似乎已将他遗忘在诏狱的深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像许多失势的官员一样,在漫长的囚禁中耗尽余生。
谁能想到,就在汉王势力看似遭受重创、东宫刚刚松了口气的时候,这柄悬了多年的铡刀,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落下?
“怎么回事?”杨士奇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紧握窗棂、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震荡。
“诏狱报的是‘饥寒交迫,旧疾复发’。”于谦将信函递上,“但我们的人说,前几日,纪纲曾奉密旨,深夜入狱提审……之后,解大人便水米不进。”
密旨。杨士奇的心沉了下去。他展开那封由于谦手下冒险送出的短信,上面只有狱卒潦草的数语:“解公临终,望北三拜,言‘臣先行矣’。”
望北三拜。那是皇宫的方向,是陛下的方向。
这一刻,杨士奇全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杀人灭口,也不是纪纲的私自用刑。这是陛下在汉王就藩后,对太子一系,更是对天下所有可能“心怀二意”的臣子,一次最冷酷、最彻底的警告!
汉王跋扈,可贬可罚;但太子,绝不容许有如此声望卓着的臣子真心依附。解缙的才华、他与太子的旧谊,都成了他的催命符。陛下用解缙的人头,清楚地画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储君只能是储君,皇权,不容任何形式的觊觎与分流。
“纪纲现在何处?”杨士奇问。
“正在宫中向陛下复命。”于谦道,“据说……陛下听完,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轻描淡写,无悲无喜。一条人命,一位曾为他编纂《永乐大典》、挥洒才情的状元宰相,最终只换来帝王口中这冰封的三个字。
杨士奇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解缙当年在文渊阁意气风发的模样,挥毫泼墨,谈笑间皆是经国谋略。那般惊才绝艳,最终却落得诏狱毙命,死因成谜,身后萧然。
“传话下去,”杨士奇睁开眼,目光已恢复平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冻结的江河,“东宫属官,近日一律素服简行,不得集会,不得妄议。尤其是……不得前往解府吊唁。”
于谦猛地抬头:“大人!解公他……”
“我们必须忍。”杨士奇打断他,声音低沉而坚决,“陛下正看着。看着太子是否会为解缙哀痛,看着东宫是否会因此事躁动。此刻任何一丝悲愤的表露,都会被视作对陛下决断的质疑,都会为太子招来更大的祸事。”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素笺,亲自研墨。墨块在砚台中缓缓化开,如同化不开的黑暗。
“你亲自去一趟,”他对于谦道,笔尖在纸上落下,“将这封手书交予杨溥。告诉他,活着,才有将来。”
信上只有八个字:“玉可碎,而白不改。”
这是写给狱中杨溥的,是写给所有悲愤难平的东宫臣属的,也是写给他自己的。
解缙这块美玉,碎了。但他的洁白,他的忠贞,不会因这强权的粉碎而改变。而活着的人,必须在这碎玉之上,继续走下去。
于谦郑重地接过信,深深一揖,转身踏入漫天风雪之中。
杨士奇独自留在值房内,雪光映得他须发皆白。窗外,北风呼号,卷起千堆雪,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不平与冤屈都深深掩埋。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埋不掉的。解缙的血,会渗入这帝国的基石,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成为动摇这座宏伟宫殿的裂隙。
而他,杨士奇,将是那个守护在裂隙边上,不让它彻底崩塌的人。
雪,下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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