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城的坚守,如同风中残烛,燃烧到了最后一刻。
尽管川军残部和陷阵营这样的亡命徒爆发出了惊人的韧性,尽管我们像钉子一样楔在每一段城墙、每一处废墟,用命去填,用血去换,但实力的悬殊,并非勇气可以彻底弥补。
努尔哈赤似乎失去了耐心,不再满足于围困和消耗。在一个天色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的清晨,后金军发动了前所未有的总攻。
不再是试探性的攻击,不再是局部的突破。而是真正的,如山崩海啸般的全面碾压。
数万八旗精锐,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辽阳城。楯车、云梯、撞车、箭楼……各种攻城器械密密麻麻,仿佛一片移动的森林。火炮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将本就残破的城墙再次撕开巨大的缺口。
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遮天蔽日。
我们所有人都被赶上了城墙,赶上了缺口,赶上了每一处可能被突破的地方。没有预备队,没有轮换,所有人都是填坑的沙石。
陷阵营被投入了最危险、战斗最激烈的东城缺口。那里,后金的楯车已经抵近,重甲步兵如同蚂蚁般蜂拥而上,与守军展开了惨烈无比的肉搏。
“顶住!给老子顶住!”独眼龙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他脸上又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挥舞着卷刃的弯刀,状若疯魔。
我紧握着岳家枪,枪缨早已被血浸透,凝结成硬块。我将这些日子苦练揣摩的所有招式,毫无保留地倾泻出去。
崩!一枪崩开砸来的铁骨朵,震得对方踉跄后退!
撼!枪杆横扫,将一名试图攀爬缺口的敌兵砸得骨裂筋断!
突!枪尖如电,精准地刺入一个白甲兵的面门!
我的身边,不断有人倒下。那个使鬼头刀的汉子,被数支长矛同时捅穿;那个用铁链锤的,力竭被乱刀分尸……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消失。
岳家枪在我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它饮饱了鲜血,发出了渴求更多的嗡鸣。但我能感觉到,体力在飞速流逝,手臂越来越沉重。
后金的攻势无穷无尽,倒下一批,又涌上一批。缺口处的尸体堆积如山,双方就在尸堆上继续厮杀。
城墙其他段落也开始相继告急。烽火四起,喊杀声震天。
我看到那面“石砫”帅旗,在硝烟中剧烈摇晃了几下,终于……缓缓地倒了下去。
中军……可能完了。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瞬间蔓延开来。
“将军战死了!”
“帅旗倒了!”
守军的士气,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溃了。有人开始丢弃兵器,向后逃跑。
兵败如山倒。
独眼龙发出了绝望的怒吼,试图斩杀逃兵,但很快就被汹涌的人潮和追杀进来的后金兵淹没。
完了。辽阳,终究还是守不住了。
我奋力刺翻一个冲到我面前的敌兵,环顾四周,已是四面楚歌。后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多个缺口涌入城内,城内陷入了更惨烈的巷战和屠杀。
退路已绝。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浴血的城墙,看了一眼那些死去的、曾经并肩作战(哪怕只是短暂)的面孔。
然后,我做出了决定。
我没有向城内溃退——那里只会是更混乱的死亡陷阱。
我反而深吸一口气,握紧岳家枪,向着城外、向着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后金军,发起了最后的、徒劳的逆冲!
像一颗投入狂涛的石子。
像一道劈向黑暗的孤光。
岳家枪发出最后的、凄厉的破风声!
崩!撼!突!
我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全都融入了这最后的一击之中!
枪尖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连续刺穿两个敌兵的咽喉!
更多的敌人围了上来。
长枪折断的声音,利器入肉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感觉到胸口一凉,巨大的力量将我撞得向后飞起。
世界仿佛变得缓慢而安静。
天空是灰蒙蒙的,如同我初到辽东时那样。
纷纷扬扬的,似乎下起了雪,试图掩盖这世间的血腥和丑陋。
我好像看到了京营的校场,看到了母亲含泪的笑脸,看到了老杨头严厉又带着一丝期望的眼神,看到了赵老蔫嘟囔着“活着就好”,看到了巴特尔沉默地递过来的皮囊,看到了独眼龙骂骂咧咧却挡在我前面的身影……
还有那杆岳家枪,那本残破的笔记,那个无名军官的遗骸……
“活下去……”
“把枪传下去……”
对不起……好像……做不到了……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辽阳城,在这一天,陷落了。
风雪依旧,默默覆盖着尸横遍野的战场,覆盖着断折的兵戈,覆盖着一个无名士卒未曾瞑目的双眼。
那杆折断的、带有独特钩镰的岳家枪,半掩在积雪和尸体之下,枪头指向南方,闪烁着微弱而冰冷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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