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内的“安置”,并非新生,而是另一种煎熬。我们这些侥幸逃生的溃兵,像是一群带着晦气的流民,被集中看管在一处破败的营区,每日仅有勉强果腹的稀粥,无人问津,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伤口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缓慢愈合,留下狰狞的疤痕,内心的空洞和迷茫却日益加深。
老钱在一次试图溜出营区寻找食物时,被守军当做逃兵射杀。他的死,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剩余几人本就脆弱的神经。有人疯了,有人彻底麻木,有人则在某个夜晚悄然消失,不知所踪。
我靠着在蒙古部落和陷阵营磨炼出的坚韧,以及胸口那本残破枪谱带来的无形支撑,如同顽石般沉默地活着,但未来一片漆黑。
转机来得突兀而诡异。
一日,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人来到了营区。他们的出现,让原本懒散的守军军官都变得紧张而恭敬。锦衣卫!
为首的是个面色白皙、眼神却锐利如鹰的年轻官员,他手持一份文书,冷漠地扫视着我们这群形同乞丐的溃兵。
“奉北镇抚司钧令,核查辽沈败军生还者名录。尔等一一报上姓名、原属、军职!”
众人噤若寒蝉,依言上报,声音颤抖,充满恐惧。谁也不知道这些天子亲军为何会找上我们这些败军残卒,是福是祸,全然未知。
轮到我了。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用沙哑的声音报出:“杜文钊,原京营士卒,后编入辽阳左卫,陷阵营。”
那年轻官员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我虽衣衫褴褛,面色憔悴,但挺直的脊梁和那双经历过太多生死而显得过于平静的眼睛,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
“京营?陷阵营?”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可知晓辽阳陷落细节?川军主帅下落?后金军布防?”
我将我所见所知,简明扼要地陈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同汇报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说到陷阵营最后的逆冲和覆灭时,我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
那官员仔细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绣春刀的刀柄。
盘问结束后,锦衣卫并未多留,径直离去。营区再次陷入死寂,但一种不安的猜测开始蔓延。
几日后,那名年轻官员去而复返,单独点名要见我。
在一间临时征用的、戒备森严的屋子里,他屏退左右,目光如炬地盯着我。
“杜文钊,你可知你为何能活下来?”他忽然问道。
我沉默片刻,答道:“运气。”
“运气?”官员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或许有。但更因为,你需要活着。北镇抚司需要一双眼睛,一双从地狱里爬出来、看过最真实血腥、懂得如何活下去的眼睛。”
我心中一震,隐约明白了什么。
“辽沈沦陷,朝廷震动,但关内依旧醉生梦死,党争倾轧不休。”官员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有些人,需要知道前线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仅仅是塘报上那些粉饰的文字。有些人,需要确保溃散的军中,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流传开来。更需要有人,能重新潜入那片黑土,像钉子一样扎进去,为我们带来真正的消息。”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胸膛,看清里面的所有秘密。
“你身手不错(他们显然调查过我),够狠,够隐忍,熟悉辽东,又从必死之局中生还。最重要的是——你干净,没有背景,没有牵挂,像一张白纸,或者说……像一把无主的快刀。”
“北镇抚司,需要这样一把刀。”
他伸出手,手中拿着一块冰冷的铁牌,上面刻着狰狞的獬豸图案和一个小小的“侯”字。
“给你一个选择。留在这里,像他们一样腐烂、等死。或者,拿起它,从此为天子效命,行走于黑暗,见不得光,但至少……能活下去,甚至,能有机会向你憎恨的那些人复仇。”
“你,想报仇吗?”
复仇?
向谁复仇?
努尔哈赤?八旗兵?还是这该死的、吞噬了无数性命的无常命运?
我的目光落在那块冰冷的铁牌上。锦衣卫候补?这无疑是一条更加危险、甚至肮脏的道路,将成为朝廷的鹰犬,行走于阴影之中。
但……
它提供了一条生路。
一条可能获得力量的道路。
一条……或许能让我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握紧“枪”的道路。
我想起了老杨头,想起了赵老蔫,想起了独眼龙和陷阵营那些无名的死者。他们的仇,难道就随着辽阳陷落,一笔勾销了吗?
活下去……
把枪传下去……
老杨头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此刻,却有了不同的含义。
我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带着血腥气的铁牌。冰冷的触感,仿佛烙印般烫在我的掌心。
“很好。”年轻官员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从今天起,你叫‘灰蛇’。会有人教你规矩,教你如何做一把合格的刀。”
“记住,你过去的一切,已经死在了辽阳。现在的你,属于北镇抚司。”
我握紧铁牌,抬起头,眼神中所有的迷茫和脆弱被彻底压下,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坚定。
“是,大人。”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是为了苟延残喘。
而是为了,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方式,重新投入那片黑暗。
绣春刀的寒光,或许将照亮我未来的路。
而岳家枪的魂,将永远藏在我心底最深处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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