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南京城特有的、粘稠的、仿佛能攥出水来的湿冷。没有风,寒意却丝丝缕缕,从青砖地缝里,从老木窗棂的间隙,从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炭盆里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下一堆死寂的、泛着暗红的灰烬,散发着微弱的、近乎虚无的余温。我靠坐在椅中,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袍,依旧觉得那股子阴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从骨头缝里往外钻,与白日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带来的疲惫和旧伤隐痛交织在一起,折磨着刚刚恢复些许的精神。
桌上,那口寒铁绣春刀静静地躺在鲨鱼皮鞘里,在昏暗的油灯光晕下,泛着幽深冷凝的光泽。自离京那日悬在腰间,一路南下,它更多像是一个象征,一个标签,提醒着我的新身份,也震慑着可能的不轨。我试过它的分量,抽出来,看过那泓秋水般暗青的刃口,感受过刀身特有的、沉甸甸的寒意。是好刀。但自苗寨重伤、血刀经内力全失以来,我再未真正挥动过它。不是不想,是不能。筋骨虚弱,经脉残损,内息微若游丝,莫说施展昔日凌厉诡谲的血刀经刀法,便是寻常的军中劈砍技,恐怕也使不出几分力道和速度。
刀,是手臂的延伸,是意志的锋芒,更是力量、技巧、时机、乃至杀意的完美结合。缺了内息催动,少了筋骨支撑,失了生死搏杀间淬炼出的本能反应,再好的刀,也只是一块沉重冰凉的铁片。
我知道,在这座看似繁华、实则龙蛇混杂、危机四伏的石头城里,我这“南城兵马指挥副使”的头衔,未必能吓退真正的亡命徒,更挡不住来自暗处的冷箭。腰间的绣春刀,必须真的能拔出来,真的能砍下去,真的能……杀人。
我缓缓起身,动作牵动了肋下和右腿的旧伤,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我吸了口气,稳住身形,走到桌边,伸手,握住了冰凉的刀柄。鲨鱼皮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微定的触感。
没有立刻拔刀。我只是握着刀柄,感受着它的重量,它的平衡,它与我手掌、手臂乃至全身的连接。闭上眼,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不是刻意去想,而是身体深处,那些历经无数血战、早已融入骨髓的本能,在接触到这冰冷凶器的瞬间,被悄然唤醒。
宣府边墙外,风雪如刀,手中的雁翎刀劈开鞑子皮甲时,那种骨肉分离的滞涩感和喷溅的热血……苗寨竹楼,火光冲天,绣春刀化作一片片诡异阴寒的血色弧光,撕裂空气,带走生命时,那种内力奔涌、杀戮欲念沸腾的颤栗……还有独眼老七那对刁钻狠辣的铁尺,废砖窑前生死一线的狼狈闪避和绝望反击……
刀法,从来不只是招式。是经验,是本能,是对距离、角度、力量、时机的精准把握,是在电光石火间,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敌人最大的伤亡。更是……一种心境。杀人者的心境。或狂暴,或阴冷,或决绝,或……像我此刻这般,冰冷,疲惫,却带着一股不肯熄灭的、近乎执拗的求生与复仇的火焰。
我睁开眼,目光落在刀鞘上。左手轻轻按住鞘口,右手缓缓发力。
“锃——”
一声轻微却清越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暗青色的刀身,一寸寸脱离束缚,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刃口寒光流转,映着我苍白平静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刀,出鞘了。
没有立刻挥舞。我只是平端着刀,感受着它的重心。刀身比寻常绣春刀略长,也略重,重心靠前,利于劈砍,但对手腕和臂力的要求也更高。以我现在的状态,大开大合的劈砍是奢望。那么,刺?点?撩?格?
我尝试着,将刀尖前指,做了一个最基础的、军中刀法中“中平刺”的起手式。动作缓慢,像电影的慢镜头。右臂抬起,肩胛骨旧伤处传来清晰的、骨头摩擦般的酸痛,手臂微微颤抖。手腕转动,带动刀尖划过一个微小的弧度,指向想象中的“敌喉”。没有内力灌注,刀身沉滞,缺少那种一往无前的锐利和速度。若是实战,这等慢吞吞的直刺,只怕敌人早已避开,甚至反手一刀斩来。
我收刀,改为“上撩”。刀锋自下而上,划出一道黯淡的弧光。肋下伤处被牵动,闷痛传来,气息微微一滞,刀势在中途便已散乱无力。
“左格”、“右架”、“斜劈”……一个个最基础、最笨拙的招式,被我以极其缓慢、甚至有些滑稽的速度演练出来。没有风声,没有气势,只有刀锋划过空气时,那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声,和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全身各处旧伤被牵扯时,传来的、连绵不绝的、或尖锐或钝沉的痛楚。
汗水,很快从额角、鬓边渗出,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右腿支撑身体的负担似乎加重了,膝弯后的疤痕处传来一阵阵酸麻胀痛。握刀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虎口被粗糙的刀柄磨得生疼。
虚弱。无力。滞涩。
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一个曾经的北镇抚司掌刑千户,苗疆血战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血刀”,如今连一套最简单的军中刀法,都使得如此艰难狼狈,破绽百出。
但我没有停。只是将速度放得更慢,动作幅度控制得更小,用心去感受每一次肌肉的收缩,每一次骨骼的转动,每一次气息的流转与刀势的配合。我在重新熟悉这具身体,熟悉它的伤痛,它的极限,它的……新的平衡点。
刀,是凶器。用刀的人,必须了解凶器,更要了解自己。了解自己能承受多重的刀,能挥出多快的刀,能在多痛的情况下,依然将刀锋送入敌人的要害。
我不知道练了多久。也许一炷香,也许半个时辰。直到右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右腿僵硬发麻,肋下的闷痛变成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我才缓缓收刀。动作依旧缓慢,但比开始时,似乎稳了一点点。至少,收刀还鞘时,那“咔嗒”一声轻响,干净利落,没有拖泥带水。
我拄着刀鞘,靠在桌边,剧烈地喘息。汗水已经浸湿了内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眼前阵阵发黑,是体力透支的迹象。但胸腔里,那口一直憋着的气,却似乎顺畅了些。不是身体上的顺畅,是某种……心理上的。仿佛通过这笨拙而痛苦的演练,我与这口刀,与这具残破的身躯,重新建立了一种微弱而真实的联系。我知道了自己现在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知道了这口寒铁绣春刀,在我手中,目前最大的威力,可能只是一次精准、突然、不求力道只求角度的突刺,或者,一次借助身体转动、以伤换命的亡命劈砍。
这就够了。至少,不再是完全无用的摆设。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湿冷的夜风灌入,带着远处秦淮河方向隐约的、奢靡的丝竹声,和更远处报恩寺方向传来的、沉闷的夜钟声。报恩塔……王太医的玉饰,那上面的塔纹和“报”字,指的应该就是那座名闻天下的琉璃宝塔。香火盛,人众,易生事端,往来需仔细……
阿六,如果你在南京,如果你看到了我的标记,你会去那里吗?你会用什么方式,在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留下信号,或者,找到我可能留下的信号?
还有蕙兰……苏州那边,“白莲余孽”的风波,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那些“官面”的窥伺者,是否还在?她“不得已之故”,到底是什么?我如今身在南京,距离苏州不过数日水程,但贸然前往,无异自投罗网。必须先在这里站稳脚跟,理清脉络,找到可靠的耳目和渠道。
思绪再次如乱麻般纠缠。我关上窗,将寒冷和远处的喧嚣隔绝在外。回到桌边,看着那口静静躺着的绣春刀。刀身映着跳动的灯焰,冰冷,沉默,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杀机和可能。
明日,要去见那位徐指挥使。是虚与委蛇,还是坦诚(有限的坦诚)?是表现“恭顺”,还是适当显露“价值”甚至“爪牙”?腰间的刀,或许也是一种态度的彰显。
还有这院里的仆役,那孙司务……谁是眼线?谁可能被收买?谁只是单纯的混口饭吃?
千头万绪。但此刻,最紧要的,是休息。恢复体力,积攒精力,应对明日未知的“接风宴”。
我吹熄了灯,躺到床上。冰冷的被褥需要好一会儿才能焐热。右腿的旧伤在放松后,酸痛更加明显。我调整着呼吸,尝试着导引那微弱的内息,在干涸的经脉中缓缓流转,带来一丝聊胜于无的暖意,也试图安抚过于活跃的思绪。
黑暗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还有,枕下那枚冰冷的玉饰,隔着薄薄的布料,硌着后脑,时刻提醒着那场无声的交易,和通往未知的、脆弱的联络线。
刀,已出鞘,虽然锈迹斑斑,力不从心。
路,已踏上,虽然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剩下的,便是一步步,在这座石头城里,用这口刀,劈开荆棘,斩断迷雾,找到我要找的,了结我该了的。
睡意,在疲惫和伤痛的包围中,终于缓慢降临。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最后一个念头,清晰如刻:
明日,镇抚司衙门。第一步,不能走错。
喜欢绣春雪刃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绣春雪刃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