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指证准备
身体的疼痛如同潮汐,有涨有落,在药物、康复和时间的共同作用下,那尖锐的、撕裂般的部分正在缓慢地被一种更深沉、更持久的钝痛所取代。左腿的牵引架已经撤除,换上了更便于活动的石膏,虽然依旧沉重,但至少意味着进展。胸腹间的伤口愈合良好,拆除了大部分缝合线,留下蜈蚣般狰狞的粉红色疤痕,像某种永久的勋章,或者说,烙印。
心理的波澜却并未随着身体的稳定而平息。与陆医生的会谈在继续,那些被深埋的恐惧、愧疚和混乱,如同深海怪物,在一次次的引导和试探下,偶尔会浮出水面,露出狰狞的一角,旋即又迅速潜回黑暗。我学会了更多应对恐慌发作的技巧,学会了用更精准的语言描述某些感受,但核心的那片冻土,依旧坚硬如铁。我知道,那需要更强大的热量,或许,也需要一场彻底的、公开的清算。
这场清算,随着杨建国和一名穿着严谨、神情肃穆的检察官的再次到访,正式拉开了序幕。
那是一个阴沉的上午,乌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闷。杨建国和那位姓王的检察官走进病房时,带来了一股与窗外天气相称的低气压。王检察官手里提着一个厚重的、带有加密装置的黑色公文包,他的眼神锐利,举止干练,周身散发着法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气息。
“林峰同志,”杨建国开口,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肃,“这位是最高检特派,负责周秉义、郑国栋等要案公诉工作的王铮检察官。关于出庭指证的相关事宜,将由他与你进行详细沟通和准备。”
王检察官上前一步,对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林峰同志,首先,我代表国家公诉机关,对你在此次案件中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和牺牲,表示最高的敬意和感谢。”他的话语标准而规范,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接下来,为了确保庭审顺利进行,有力指控犯罪,我们需要对你所掌握的证据、证言进行系统的梳理和准备。这个过程可能会反复提及一些……不愉快的经历,希望你能理解并配合。”
我靠在摇起的床头上,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该来的,终究来了。这不是在“蜂巢”里对李老倾诉,也不是对陆医生进行心理探索,这是要将那些黑暗的、血腥的、充满谎言与背叛的过往,掰开揉碎,置于法律的聚光灯下,接受最严苛的检验。而我,是那个最重要的,也是最脆弱的证人。
王检察官打开公文包,取出厚厚一摞整理好的卷宗材料,以及一台加密的笔记本电脑。他没有立刻开始询问,而是先向我简要介绍了案件的审理层级(由最高人民法院指定管辖)、预计的庭审规模(不公开审理,但规格极高)、以及主要的被告名单——周秉义(佛爷)、郑国栋(牧羊人),以及一批集团核心骨干和保护伞网络中的其他重要成员。
听着那一个个或熟悉、或只在情报中见过的名字,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这些人,曾经是掌控着庞大黑暗帝国的枭雄,是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如今,他们将成为被告席上的囚徒。而我,将坐在证人席上,与他们面对面。
“我们先从你潜入犯罪集团,身份转变为‘林野’开始梳理。”王检察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如炬,“重点是几个关键节点:你第一次接触核心毒品交易的时间、地点、参与人员;你获取并传递出的关于制毒工厂、运输路线、洗钱渠道的关键情报;你与周秉义、郑国栋等人的直接接触和对话内容,特别是能够体现他们主观故意、犯罪意图的言论;以及……你亲身参与或目睹的,具体的暴力犯罪、毒品交易、行贿受贿等行为。”
他的话语冷静、清晰,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我试图尘封的记忆。那些刻意模糊的细节,那些被痛苦和自我保护机制覆盖的画面,被迫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第一次大规模交易……是在边境线附近的废弃橡胶厂……”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声音因为紧张和回忆而略显滞涩。我描述着那阴暗潮湿的环境,空气中弥漫的橡胶臭味和毒品刺鼻化学气味的混合,描述着那些面目狰狞、眼神警惕的毒贩,描述着成箱的“货物”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的诡异光泽,描述着我自己当时内心的恐惧、厌恶,以及强行压下的、属于警察的愤怒。
王检察官听得极其专注,手指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不时打断我,要求更精确的时间、更具体的人物特征描述、或者某句关键对话的原始用语。
“你当时被迫吸食了毒品,以通过考验。”王检察官的目光从屏幕移到我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穿透力,“请详细描述当时的经过,以及……你的生理和心理反应。”
这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我试图回避的角落。那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痛苦,更是精神上的屈辱和玷污。我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呛人的烟雾强行吸入肺部带来的灼烧和眩晕,感受到了随之而来的、短暂的、扭曲的快感之后,排山倒海的恶心和自我唾弃。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指节泛白。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陈曦坐在稍远一点的窗边,安静地翻着一本书,但我知道,她的注意力完全在这里。她能感受到我的痛苦。
“当时……在夜店的后巷……”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是小头目‘黑皮’逼的……他说不吸就是条子……我……” 我闭上眼,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当时的恐惧和此刻的羞耻。“……吸了之后……头晕,想吐,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很恶心……非常恶心……”
我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王检察官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记录着。杨建国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挺拔的背影,似乎也透着一丝沉重。
“这种被迫吸毒的行为,在整个卧底期间,发生过几次?”王检察官继续追问,语气依旧冷静。
“……三次。”我哑声回答,感觉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第一次是‘黑皮’,后来……为了取得更高层的信任……还有两次……”
每一次,都是对底线的践踏,对灵魂的腐蚀。我将这些细节和盘托出,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剥开自己血淋淋的伤疤,展示里面的脓疮。
接下来是关于暴力。参与过的帮派火拼,目睹过的残忍私刑,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为了维持身份,不得不做出的、有限的“反击”。当我描述到一次“黑吃黑”冲突中,我为了自保,用匕首划伤了一名对方马仔的手臂,看到鲜血喷溅出来的场景时,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当时的感觉是什么?”王检察官追问,他的问题总是直指核心,不留任何模糊地带。
感觉?我感觉……麻木。还有一丝……隐藏在麻木之下的,对暴力的适应,甚至……一丝掌控他人生死的、黑暗的快感?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无法将这种可怕的感受说出口。
“我……只想活下去。”我最终选择了这个看似合理,却掩盖了更深层真相的回答。
王检察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追问,但在记录上做了标记。我知道,在法庭上,辩护律师绝不会放过这一点,他们会试图将我描绘成一个同样沾染了暴力、已经异化的“怪物”,从而质疑我证词的可信度。
最艰难的部分,是关于郑国栋——“牧羊人”。
当王检察官开始询问我如何发现内部泄密线索,如何锁定服务器访问记录,以及最终如何确认郑国栋身份的过程时,我感受到了比回忆血腥暴力更深一层的心理压力。这涉及到内部最深刻的背叛,涉及到我对杨建国一度产生的怀疑,也涉及到李老和“清道夫”行动的绝密细节。
我谨慎地选择着措辞,确保不泄露超出案件审理需要的机密信息,但又要清晰地勾勒出郑国栋利用职权、泄露情报、操控犯罪网络的罪行。当我提到那个雷雨交加的下午,我利用杨建国遗落的身份凭证,冒险查询内部服务器,最终锁定那个陌生高级权限代码的过程时,我能感觉到杨建国背对着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访问记录显示,那个代码在我病房遇袭前约十一小时,操作了内部人员定位和医疗区安保权限临时调整接口……”我陈述着,声音低沉而清晰,“这条记录,与关于‘代号:牧羊人——通讯指令转发’的碎片信息关联……”
王检察官一边记录,一边提出尖锐的问题:“你当时是否意识到,你的这种行为,本身也属于严重的违规,甚至可能涉及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
“我意识到。”我坦然承认,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认为这是获取关键证据、阻止更大危害和……保护我自身安全的唯一可行方式。我愿意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法律责任。”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王检察官敲击键盘的声音。杨建国终于转过身,他的脸色有些复杂,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有关切,有凝重,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毕竟,我的证词,也将彻底洗刷他可能背负的嫌疑。
第一天的证词准备,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结束时,我感觉像是打了一场艰苦的战役,精神上的消耗远比身体康复训练更大。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脑海里充斥着各种混乱的画面和声音,那些刻意压抑的负面情绪,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在胸腔里嗡嗡作响。
王检察官整理好材料,站起身,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林峰同志,今天的准备工作很顺利。你的记忆清晰,细节准确,这对庭审至关重要。接下来几天,我们还会就一些关键证据的链条、与其他证人证言的衔接、以及可能面临的辩方质询策略,进行更深入的模拟和准备。请你保持状态。”
他和杨建国一起离开了。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和陈曦。
我靠在床头,闭上眼,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那种在黑暗中行走、与魔鬼为伍的感觉,再次清晰地回来了,甚至因为这次系统的梳理,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压迫。
陈曦默默地走过来,没有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一杯温水。我接过来,手有些微微颤抖。她在一旁坐下,安静地陪着我。
“我感觉……像是在把自己重新扔回那个泥潭里。”我望着天花板,声音沙哑地开口,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这次,你不是一个人在里面。”陈曦轻声回应,她的手覆盖在我放在被子上的手背上,温暖的触感一点点驱散着我内心的寒意,“而且,这一次,你是为了把那个泥潭彻底填平。”
为了填平泥潭……是的。指证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完成法律程序,更是为了给所有在那场黑暗战争中牺牲和受伤的人一个交代,为了彻底斩断那条毒害社会的链条,也为了……给我自己一个彻底的、公开的清算。我必须站在阳光下,亲口陈述那些黑暗,才能真正确认,我已经从那里走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指证准备成了我生活的重心。王检察官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带着更多的问题,更细致的推敲。我们反复核对时间线,梳理人物关系,模拟在法庭上可能遇到的各种刁钻问题,尤其是辩护律师可能会针对我卧底期间某些“灰色”甚至“黑色”行为进行的攻击。
“林峰同志,你必须记住,”王检察官在一次模拟质询后,严肃地告诫我,“在法庭上,情绪化和过度辩护是大忌。你需要做的,是冷静、客观地陈述事实。你当时的行为,是在特定任务环境下,为了获取关键情报、打击更大犯罪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法律对此有专门的考量。但你需要清晰地解释,你的‘动机’始终是为了完成任务,终结犯罪,而不是为了个人利益或享受暴力。”
我点了点头,明白他的意思。我要让法官和陪审员看到的,不是一个完美的英雄,而是一个在极端环境下,坚守着最后底线,并最终完成了几乎不可能任务的、有血有肉、也会犯错、也会痛苦的警察。
这个过程,无疑是又一次心理上的凌迟。每一次回忆,每一次陈述,都像是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再次撕开,检视里面的情况。夜晚的噩梦变得更加频繁和具体,有时甚至会梦到自己站在法庭上,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者在辩方律师尖锐的质问下,狼狈不堪,最终导致指控失败。
这些焦虑和压力,我尽量不在陈曦面前表现出来,但她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不再试图用语言安慰,只是用更细致的照顾和更坚定的陪伴,默默地支撑着我。她会在我结束一天疲惫的准备后,给我读一些轻松的散文,或者只是握着我的手,陪我一起看着窗外的夜色,直到我沉沉睡去。
杨建国也来过几次,主要是与王检察官沟通一些协调事宜。他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那里面有对一个历经磨砺的战士的认可,或许,也有一丝对于我曾独自承受那一切,包括对他的怀疑,而产生的歉疚。我们之间没有再多做交流,但那道裂痕,似乎在共同面对这场终极审判的过程中,被一种更宏大的东西——对正义的追求——所弥合了一些。
指证准备的最后阶段,王检察官带来了最终的出庭方案和安保计划。由于案件敏感,影响力巨大,我的出庭将采取严格的保护措施,包括专用通道、防弹玻璃隔开的证人席,以及全程的身份保密(虽然我的身份已经公开,但在法庭内部仍会采取化名和变声处理)。
“林峰同志,这是最后一道程序了。”王检察官合上手中的计划书,目光郑重地看着我,“把你所知道的一切,清晰地、有力地陈述出来。这不仅是为了给罪犯定罪,更是为了告慰英灵,扞卫法律的尊严,给社会一个明确的信号:无论黑暗隐藏多深,伪装多好,正义的铁拳,终将降临。”
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胸腔内那颗沉重却坚定跳动的心脏。身体的伤痛依旧,心理的阴影未散,前路或许还有无数的挑战。
但此刻,站在法律与正义的门槛前,我知道,我必须走进去。
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荣耀。
是为了彻底的告别,也是为了……一个新的开始。
我看向王检察官,目光平静而坚定。
“我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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