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心脏,圣奥伦斯皇城,正在发出垂死的哀鸣。天空,那曾经澄澈无垠的穹顶,如今被一道巨大、狰狞、流淌着粘稠绿火的裂口彻底撕裂。裂缝深处,非人的嘶嚎如同永无止息的潮汐,一波波冲刷着残存生灵摇摇欲坠的神经。粘稠、污浊的幽冥气息如同瘟疫,从裂缝中源源不断地倾泻而下,所过之处,砖石腐朽,钢铁锈蚀,连最顽强的常青藤也在瞬间枯黑蜷缩,化为簌簌落下的粉末。
城墙,这人类引以为傲的壁垒,早已千疮百孔。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沉闷的巨响和石块的哀鸣。巨大的攻城锤,裹挟着来自幽冥界的蛮力,如同巨兽的獠牙,在厚重的城门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凹陷。裂纹蛛网般蔓延,每一次撞击都让整段城墙为之颤抖呻吟。城垛之上,士兵们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麻木。箭矢早已耗尽,滚石檑木也所剩无几。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脏,扼住了每一次呼吸。他们机械地挥动着卷刃的长剑、豁口的战斧,砍向那些源源不断攀爬上来的、散发着恶臭的佝偻怪物。每一次挥砍,都溅起粘稠的黑血和碎肉,却无法撼动那如黑色潮水般涌来的大军分毫。
“顶住!为了圣奥伦斯!”一个军官嘶吼着,声音却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怪物咆哮和城墙崩裂的巨响中。他的头盔歪斜,脸上沾满血污,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回应他的,只有身旁士兵被利爪洞穿胸膛时发出的短促惨叫,以及躯体坠下城墙的沉闷声响。
城内的景象更为凄惨。街道上瓦砾堆积,曾经繁华的商铺只剩断壁残垣,精美的喷泉雕像布满裂纹,清澈的池水变成了诡异的墨绿色。平民蜷缩在摇摇欲坠的建筑角落,或是在废墟间盲目地奔逃。孩子的哭喊、伤者的呻吟、失去亲人的恸哭,交织成一首绝望的挽歌。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糊和幽冥气息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硫磺与腐败混合的味道。
“咔嚓——轰隆!”
一段靠近北门的城墙再也承受不住来自内外的双重压力,如同被巨人掰断的饼干,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彻底崩塌。碎石如雨点般砸落,烟尘冲天而起。无数扭曲的身影,那些皮肤青灰、利爪如刀的幽冥爪牙,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疯狂地从缺口处涌入。它们发出兴奋的尖啸,扑向最近的活物,撕扯、啃噬,惨叫声瞬间在缺口附近爆发开来。
“缺口!北门缺口!”凄厉的警报划破混乱。
残余的守军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红着眼睛涌向崩塌处,试图用人墙堵住这致命的决堤。但涌入的怪物实在太多,它们的力量远超常人,守军的阵线如同脆弱的堤坝,瞬间被撕开了数道口子。更多的怪物涌入,屠杀在蔓延。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倒下,防线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彻底冲垮。
就在这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淹没最后一丝抵抗意志的时刻,一个身影出现在崩塌城墙边缘的阴影里。
她移动得很慢,甚至有些踉跄,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烧红的烙铁之上。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严重的旧式祭司长袍裹在她身上,过于宽大,更显出内里躯体的枯槁。袍子的左袖空空荡荡,在充满幽冥腥风的空气中无力地飘荡。她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仿佛永远无法洗去的疲惫与灰败,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右边那只眼睛还闪烁着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亮。她的左手紧紧握着一根看似普通、顶端却镶嵌着一枚浑浊暗紫色晶体的短法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是缇兰。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在混乱的战场边缘激起一片带着毒刺的涟漪。
“是她?那个灾星!”一个正被同伴拖离缺口的伤兵猛地抬起头,脸上交织着痛苦与刻骨的憎恨,声音嘶哑地咆哮,“她怎么还没死?!”
“滚开!离我们远点!”另一个士兵挥舞着沾满黑血的断矛,指向缇兰,眼神凶戾如受伤的野兽,“嫌我们死得不够快吗?三年前就是你!是你害死了老约翰一家!还有南城的那些人!”
“滚回你的老鼠洞里去,怪物!别来害我们!”更多的咒骂、唾弃和充满敌意的目光如同冰雹般砸向她。
三年前那场惨烈的“灰烬之役”,那场本该拯救城市的战斗,最终却因她力量的失控而演变成一场不分敌我的灾难性毁灭。失控的法术风暴席卷了城南,无数无辜的平民连同幽冥怪物一起化为灰烬。那场灾难让她失去了左臂,也让她背负上了“灾星”、“屠夫”的恶名,被放逐,被遗忘,在唾弃与诅咒中苟延残喘至今。
缇兰的右眼微微颤动了一下,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在深陷的眼窝下投下更深的阴影。那些尖锐的指责像无形的针,刺穿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防御。她沉默地承受着,脚步没有停下,反而更加坚定地走向那城墙崩塌、怪物肆虐的缺口。她走过的地方,士兵们下意识地向后缩,仿佛躲避瘟疫。
“吼!”一只刚刚撕开一名士兵喉咙的幽冥利爪兽发现了这个落单的、看似孱弱的猎物。它甩开爪子上温热的血肉,喉咙里发出兴奋的低吼,布满獠牙的口涎滴落,强壮的后肢猛地蹬地,化作一道腥风扑向缇兰!巨大的、沾满血污的利爪撕裂空气,直取她的头颅!
惊呼声在附近响起,有人甚至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不忍看那即将到来的血腥一幕。
缇兰甚至没有抬头。她只是艰难地抬起仅存的左手,将那只镶嵌着暗紫晶体的短法杖,如同举起一面无形的盾牌,平平指向那咆哮扑来的怪物。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没有剧烈的元素波动。
时间,仿佛在那一指之间骤然凝固。
扑在半空中的利爪兽,那狰狞嗜血的表情瞬间僵在青灰色的脸上,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劣质雕塑。它狂暴的扑击姿态凝固了,悬停在离缇兰不足一尺的空中。
紧接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静”降临了。
不是无声的寂静,而是一种万物生机被瞬间抽离、时间本身都感到窒息的死寂。
虚空中,毫无征兆地,飘落下第一片花瓣。
殷红如血,边缘带着近乎黑色的暗沉,形状狭长而妖异。那是只盛开在死亡边境的彼岸花。
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转眼间,无法计数、层层叠叠的彼岸花瓣从缇兰身周的虚无中凭空涌现,如同打开了一道通往冥界花海的闸门。它们无声地飘落,旋转,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之美,却又散发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死亡气息。这片血色的花雨轻柔地覆盖了以缇兰为中心的大片区域,笼罩了缺口附近汹涌的怪物狂潮。
花瓣触碰到那些幽冥爪牙的鳞甲、皮肤、毛发,甚至它们武器上未干的血迹。
无声的恐怖发生了。
一只正高高举起石锤的巨力魔,布满疙瘩的粗壮手臂上沾满了花瓣。它强壮得如同小山般的身躯猛地一颤,石锤脱手砸落在地。它布满獠牙的巨口张开,似乎想发出咆哮,却只喷出一股带着腐朽气息的灰白尘埃。它青灰色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松弛、干瘪、布满深邃的皱纹,如同风化了千年的皮革。它那充满毁灭欲望的猩红眼眸迅速黯淡、浑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骼,轰然瘫软下去,在倒地的过程中,那曾经坚硬的肌肉和鳞甲如同枯朽的树皮般剥落、碎裂,最终化为一堆灰白色的枯骨和尘埃,堆叠在同样迅速失去生机的砖石地面上。
这并非个例。
所有被彼岸花雨笼罩的幽冥怪物,无论是最低等的利爪兽,还是强壮的石像鬼,都在经历着同一种无法抗拒、无法理解的恐怖变迁。冲锋的怪物们如同被按下了生命的快退键,在短短几步之内走完了它们漫长或短暂的一生。嘶吼变成了漏风般的嗬嗬声,强壮的身躯在奔跑中佝偻、萎缩、干枯,坚硬的鳞甲和利爪变得脆弱不堪,在它们自身倒下的冲击力下碎裂。它们如同被无形的狂风扫过的沙堡,在绝望的抽搐中迅速风化,变成一堆堆枯骨,继而在风中彻底化为齑粉,连一丝曾经存在的痕迹都未能留下。
缺口处汹涌的怪物浪潮,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死亡之墙。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后续的怪物惊恐地嘶鸣着,本能地畏缩后退,在缇兰前方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只有漫天飘落的血色花瓣和地面上厚厚的、尚在随风飘散的灰白色骨粉。
城墙上下的厮杀声、怒吼声、惨叫声,在这一刻都诡异地停顿了片刻。无论是疯狂进攻的幽冥怪物,还是浴血奋战的守军士兵,都被这超越理解、直接作用于生命本质的恐怖景象所震慑。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一个目睹者的心脏。
缇兰依旧站立在崩塌的城墙边缘,站在那凄艳的死亡花雨中心。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不肯折断的标枪。然而,她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握着法杖的左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凸起,青筋暴跳。一股无法抑制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剧烈痛楚从她的左眼深处猛烈爆发,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大脑。她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刺目的猩红从齿缝间渗出。
当那漫天飘落的、带着冥界气息的彼岸花雨终于开始变得稀疏,最终消散在污浊的风中时,缇兰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她的右眼,那唯一还闪烁着光芒的眸子,此刻充满了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而她的左眼……
那只眼睛彻底黯淡了。曾经或许存在的微弱光亮完全熄灭,只剩下一种浑浊、死寂的灰白,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永远无法擦去的尘埃。那空洞的灰白,与她右眼中燃烧的火焰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仿佛一半身躯已沉入永恒的死亡深渊,另一半却仍在人间发出最后的光和热。
“灾星…她…她的眼睛…”一个离得稍近的士兵目睹了这骇人的变化,声音颤抖,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缇兰本身也变成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
缇兰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左眼彻底失去光明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强烈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意志。她用仅存的右眼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百花凋零·神女挽歌”短暂清空的区域后方,幽冥大军短暂的混乱之后,更深处涌动着更加庞大、更加扭曲的阴影,新的怪物正在重新集结,那巨大的天空裂缝中,不详的绿光如同心脏般搏动得更加剧烈。绝望的阴云并未散去,只是被这惨烈的死亡之花短暂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抬起颤抖的手,抹去嘴角渗出的血迹。那血液,竟也带着一丝不祥的灰败色泽。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制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和迅速流失的生命力,准备迎接下一波更加残酷的冲击。
然而,命运的嘲弄总是来得如此迅疾而残酷。
就在缇兰强行凝聚精神,准备再次施法的瞬间——
“咔嚓!”
一道比城墙崩塌更刺耳、仿佛空间本身被硬生生撕裂的声音炸响!天空那道巨大的幽冥裂缝中心,墨绿色的火焰骤然暴涨、扭曲、旋转,形成一个疯狂搅动的漩涡!漩涡中心,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镜面般,布满了蛛网般的黑色裂痕!
一只覆盖着暗沉骨甲、燃烧着幽绿火焰的巨爪,猛地从漩涡中心探了出来!仅仅是这只爪子探出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硫磺、血腥和纯粹死亡威压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皇城!城墙上的士兵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瞬间瘫软在地,口鼻流血,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地面上那些尚未被清理的怪物尸骸,在这恐怖的威压下直接爆裂开来,化为漫天污浊的血雾!
紧接着,是另一只同样巨大、燃烧着绿火的骨爪。
两只巨爪扒住空间裂缝的两端,如同地狱的巨魔撕开裂帛,猛地向外一撑!
“嗤啦——!”
空间被彻底撕裂开来!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恐怖身影,从那沸腾的幽冥漩涡中缓缓降临!
它的身躯完全由无数巨大、扭曲、闪烁着金属般冰冷光泽的漆黑骸骨构成,骸骨缝隙间流淌着粘稠如岩浆的幽绿火焰。巨大的骨质双翼在背后缓缓张开,遮天蔽日,每一次扇动都卷起裹挟着硫磺味的狂风和空间碎裂的黑色闪电。它那如同山岳般的头颅上,没有血肉,只有一颗巨大、燃烧着永恒绿焰的巨大骷髅头。骷髅的眼窝深处,两团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漩涡缓缓旋转,投射下冰冷、戏谑、视众生如蝼蚁的目光。
幽冥统帅——骸骨之主,阿斯塔罗特!
它降临的瞬间,整个战场陷入了彻底的死寂。连最凶悍的幽冥怪物都匍匐在地,发出恐惧的呜咽。幸存的守军士兵们连最后一丝抵抗的勇气都被彻底碾碎,只剩下纯粹的、面对终极毁灭的麻木恐惧。
阿斯塔罗特那燃烧着绿焰的巨大头颅缓缓转动,两团深渊般的眼窝,瞬间锁定了城墙缺口边缘那个渺小的、穿着破旧祭司袍的身影。一股无形的、带着硫磺与血腥味道的意志风暴,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向缇兰的脑海:
“缇兰……被放逐的‘神女’……卑微的爬虫。”它的声音直接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响起,宏大、冰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敲击着心脏,“你愚蠢的挣扎,如同蝼蚁撼树。三年前,你那失控的力量,杀死的‘同胞’可比我们多得多……多么讽刺!多么美味!现在,你妄图再次扮演救世主?”它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戏弄。
缇兰的身体在对方那恐怖的意志冲击下剧烈摇晃,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左眼的剧痛和失明带来的失衡感让她视野倾斜。她死死咬住牙关,腥甜的液体再次涌上喉咙。她抬起头,仅存的右眼透过凌乱的发丝,迎向那两团深渊般的漩涡。那目光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的冰冷火焰。
“闭嘴……”她嘶哑地低吼,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在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呵……”骸骨之主的意念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它并未移动庞大的身躯,只是随意地抬起了那燃烧着绿焰的巨大骨爪,遥遥对着缇兰的方向,轻轻一握!
没有预兆,没有过程!
缇兰身周的空间猛地向内塌陷、扭曲!一股沛然莫御的、仿佛能捏碎山岳的恐怖力量瞬间作用在她身上!
“噗!”
她如同被无形的攻城锤正面击中,整个人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鲜血如同盛开的红梅,从她口中狂喷而出,在半空中洒下一道刺目的轨迹。她手中的短法杖脱手飞出,旋转着砸落在远处的瓦砾堆中,顶端的暗紫色晶体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她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绝望的弧线,越过混乱的战场,越过绝望的人群,最终——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
她的后背狠狠撞在了皇城中心广场那座巨大而古老的、象征着希望与丰收的“丰饶女神”喷泉雕像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坚硬的白玉石雕像都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雕像手中象征丰饶的麦穗和果实装饰纷纷碎裂剥落。
更致命的是,在她身体撞上雕像的刹那,三根燃烧着幽绿火焰、如同攻城弩箭般巨大的漆黑骨矛,毫无征兆地从扭曲的空间中激射而出!
“噗嗤!噗嗤!噗嗤!”
沉闷的利器入肉声接连响起。
第一根骨矛,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洞穿了缇兰残存的右肩,将她整个人如同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死死地钉在了冰冷的女神石雕胸口!
第二根骨矛,撕裂空气,贯穿了她的大腿,将她牢牢地固定在那里!
第三根骨矛,带着最恶毒的精准,从她左侧肋下穿透而过,矛尖深深没入石像之中!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吞噬了缇兰所有的感官!那骨矛上燃烧的幽冥绿火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灼烧着她的血肉、骨骼,甚至试图侵蚀她的灵魂!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酷刑。滚烫的鲜血顺着冰冷的骨矛和破碎的祭司袍汩汩涌出,迅速在女神雕像洁白的胸口和下方的水池边缘晕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她整个人被钉在冰冷的石头上,双臂无力地垂落,头颅低垂,凌乱的黑发被血污粘在脸上。生命的气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残破的躯体中飞速流逝。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右眼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冰冷,刺骨的冰冷,正从伤口处蔓延至四肢百骸。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踏碎了广场的寂静。骸骨之主阿斯塔罗特那山岳般的恐怖身躯,踏过化为焦土的街道,碾过残破的建筑废墟,每一步落下,地面都在呻吟颤抖。它最终停在喷泉前,燃烧着绿焰的骷髅巨首微微低下,那两团深渊般的眼窝俯视着被钉在雕像上、如同破碎玩偶般的缇兰。
幽绿色的火焰在它的骨爪上跳跃、升腾,散发出毁灭的气息。它缓缓抬起了那只巨爪,骨节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燃烧的绿焰凝聚在爪尖,形成一点极度凝练、足以洞穿空间核心的毁灭光点。那光点锁定了缇兰残破的胸膛,锁定了她胸腔内那颗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
“看啊,‘神女’。”阿斯塔罗特那冰冷宏大的意念再次在所有人的灵魂中震荡,带着一种残酷的满足感,“这就是你反抗的结局。你救不了这座城,救不了这些蝼蚁,更救不了你自己。三年前,你那失控的力量吞噬了无数向你祈求庇护的生灵……现在,你将再次品尝这份绝望!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彻底的失败!一场由你自己亲手书写的……‘灾星挽歌’!”
它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缇兰残存的意识深处,唤醒了她竭力想要埋葬的、关于三年前那场灾难的记忆碎片——绝望的哭喊,被法术光芒吞噬的熟悉面孔,灰烬中伸出的焦黑手臂……剧烈的痛苦和灵魂深处的自我鞭挞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志彻底撕裂。
那燃烧着毁灭绿焰的巨爪,带着终结一切的气息,缓缓落下,直刺她的心脏!
就在那冰冷的爪尖即将触及她破碎的祭司袍,死亡的气息已扑面而来的瞬间——
缇兰低垂的头颅,猛地抬了起来!
沾满血污和汗水的凌乱黑发下,那只唯一还能视物的右眼,骤然睁大!眼中燃烧的,不再是决绝的火焰,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毁灭性嘲弄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直刺阿斯塔罗特眼窝中的黑暗漩涡!
她的嘴角,竟缓缓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无比诡异、无比凄厉、却又带着某种解脱与疯狂快意的微笑!鲜血顺着她的唇角蜿蜒流下,如同地狱的红蛇。
“失败?……”她的声音极其微弱,气若游丝,却如同冰冷的钢针,清晰地穿透了阿斯塔罗特宏大的意念,刺入对方那由骸骨和幽冥火焰构成的“意识”核心,“……你说得对,阿斯塔罗特……我救不了他们……”
她的笑容在脸上扩大,混合着血污,显得妖异而绝望。
“我唯一能做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尖啸,如同垂死凤凰最后的啼鸣,“……就是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话音未落!
缇兰那只仅存的、还能活动的左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最后的力量!她没有去试图拔出洞穿自己的骨矛,没有去格挡那即将刺穿心脏的巨爪,而是猛地向自己的胸膛——那根贯穿肋下的、燃烧着绿火的骨矛狠狠刺去!
“噗!”
她的左手,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穿透了本就残破的祭司袍,穿透了被骨矛撕裂的皮肉,狠狠地、决绝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她的指尖触碰到了肋骨断裂的茬口,触碰到了滚烫搏动的心脏!
“呃啊——!”难以想象的剧痛让她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但就在她的指尖刺入心脏的刹那!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世界最原始黑暗核心的恐怖波动,以她残破的身躯为中心,轰然爆发!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缇兰刺入自己胸膛的左手猛地抽出!带出的并非仅仅是鲜血,还有一团浓稠得化不开的、仿佛由最纯粹的生命本源和最深邃的死亡气息强行糅合而成的暗紫色光晕!那光晕如同跳动的心脏,散发着令人灵魂颤栗的威压!
她沾满自己心头之血的手,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生命的力量,攥住了那根贯穿她肋下的、燃烧着绿火的巨大骨矛!她的血,滚烫的、带着奇异灰败色泽的血,瞬间涂抹在冰冷的骨矛之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竟短暂地压制了上面的幽冥绿焰!
“以吾之血!以吾之魂!以万灵之怨!以灾星之名!”
缇兰仰天嘶吼,声音不再是人类的音调,而像是亿万亡魂的尖啸汇聚!她的身体在剧烈燃烧,生命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注入手中的骨矛,注入那团被她强行从心脏中抽出的暗紫色光晕!
“蔷薇荆棘·死亡缠绕!”
最后的禁咒之名,如同末日审判的号角,响彻云霄!
“轰隆隆隆——!”
大地,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整个圣奥伦斯皇城,连同它下方广袤的土地,都在剧烈地颤抖、崩裂!
阿斯塔罗特那即将刺穿缇兰心脏的巨爪猛地顿住了!它眼窝中的黑暗漩涡第一次剧烈地收缩、旋转,显露出一丝无法置信的惊骇!
下一秒,毁灭降临!
“噗!噗!噗!噗!噗——!”
无数声令人头皮炸裂的破土声从四面八方同时炸响!不是从泥土中,而是从遍布广场、街道、废墟的每一具尸体之中——无论是幽冥怪物的枯骨,还是人类士兵残破的躯体,甚至那些被“百花凋零”法术风化的骨粉堆!
无数根粗壮、扭曲、闪烁着冰冷金属寒光的漆黑荆棘,如同从地狱最深处苏醒的魔龙,带着最纯粹的死亡与毁灭气息,疯狂地破体而出!它们沾满了粘稠的血浆和碎肉,如同嗜血的巨蟒,以超越闪电的速度,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铺天盖地地扑向喷泉前的骸骨之主——阿斯塔罗特!
快!太快了!
这些由死亡本身孕育、被缇兰心头之血和最终灵魂点燃的荆棘,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阿斯塔罗特体表燃烧的幽冥绿火!它们如同拥有生命和意志的活物,带着一种不将其彻底毁灭便永不罢休的疯狂执念!
“吼——!”阿斯塔罗特发出震天的咆哮,骨翼猛地扇动,掀起狂暴的飓风,试图将这些烦人的荆棘吹开。同时,它体表的幽冥绿火暴涨,试图将这些荆棘焚烧殆尽!
然而,无用!
那些漆黑荆棘的表面,骤然亮起无数细密的、猩红如血的古老符文!符文流转,散发出一种连幽冥绿火都无法轻易焚毁的、源自世界本源法则的坚韧与锋利!飓风只能让它们微微摇曳,绿火灼烧其上,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却无法瞬间将其摧毁,反而激发了它们更加狂暴的凶性!
第一根荆棘缠绕上了阿斯塔罗特巨大的脚踝!锋利的倒刺深深嵌入坚硬的骨甲,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第二根、第三根……瞬间,数十根、数百根、成千上万根漆黑荆棘如同汹涌的黑色狂潮,从地面、从尸体、从虚空中疯狂涌出,死死缠绕上阿斯塔罗特庞大的身躯!缠绕上它的骨翼!缠绕上它的脖颈!缠绕上它那燃烧着绿焰的巨大头颅!
荆棘上的猩红符文光芒大盛,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缠绕、收紧,都伴随着骨甲碎裂的刺耳爆响和幽冥绿火被强行压制湮灭的滋滋声!阿斯塔罗特那山岳般的身躯第一次被撼动!它愤怒地咆哮、挣扎,骨爪挥舞,撕裂空气,抓碎缠绕上来的荆棘,每一次挥击都带起大蓬的荆棘碎片和粘稠的黑血(来自荆棘刺入它身体的部分)。然而,断裂的荆棘瞬间被更多新生的荆棘所取代!它们前赴后继,无穷无尽!
荆棘的缠绕越来越密,越来越紧!它们相互绞缠、虬结、融合!以阿斯塔罗特为中心,一个庞大到遮蔽了整个皇城广场天空的、由无数疯狂扭动缠绕的漆黑荆棘构成的超级巨茧正在以恐怖的速度形成!
巨茧表面,那些猩红色的符文如同流淌的熔岩,光芒越来越炽盛,将整个巨茧映照得如同地狱深处升起的血月!一种撕裂一切、粉碎一切的恐怖能量在其中疯狂酝酿、压缩!巨茧内部,传来阿斯塔罗特愤怒到极点、也带上了一丝惊惶的咆哮,以及骨骼被恐怖巨力挤压碾碎的可怕声响!
整个巨茧在剧烈地旋转!如同一个连接天地的、由死亡荆棘构成的毁灭龙卷风!荆棘表面猩红的光芒被拉长、扭曲,形成一道道撕裂视野的血色光带!龙卷的底部,连接着广场上无数的尸体和破碎的大地,疯狂地汲取着死亡的力量;龙卷的顶端,直刺那幽冥裂缝翻滚的墨绿天空!
恐怖的吸力从旋转的荆棘龙卷中爆发!广场上散落的碎石、瓦砾、残破的武器铠甲,甚至一些离得稍近、被这末日景象吓傻的低阶幽冥怪物,都被这狂暴的力量强行拉扯过去,卷入那绞肉机般的荆棘风暴之中!瞬间被切割、粉碎,化为血雾和残渣,成为这死亡龙卷的一部分!刺耳的金属扭曲声、物体粉碎声、以及怪物临死的哀嚎,混合着荆棘撕裂空气的尖啸,形成一首毁灭的交响!
这由无数死亡荆棘构成的、缠绕着猩红光芒的毁灭龙卷,裹挟着被死死禁锢在核心、疯狂挣扎的幽冥统帅,带着无可阻挡的毁灭之势,狂暴地、一往无前地冲向高空!
它撕裂了污浊的空气,撕裂了弥漫的幽冥气息,甚至撕裂了空间本身!龙卷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道短暂存在的、如同黑色闪电般的空间裂痕!最终,它狠狠地撞向了天空那道巨大的、流淌着粘稠绿火的幽冥裂缝!
“轰——!!!!!!”
天地失色!
时间凝固!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爆炸在皇城上空,在幽冥裂缝的核心处爆发!
那是死亡与死亡的终极碰撞!是毁灭法则的具象化湮灭!
一个无法直视的、纯粹由毁灭性能量构成的光球瞬间膨胀开来,吞噬了巨大的荆棘龙卷,吞噬了挣扎的阿斯塔罗特,也吞噬了那道巨大的幽冥裂缝!光球呈现出一种混沌的、不断变幻的暗紫、猩红与墨绿交织的颜色!
紧接着——
光球向内疯狂塌缩,仿佛连光本身都被吸走!
千分之一秒后,更恐怖的爆炸发生了!
无法计量的毁灭能量如同挣脱囚笼的亿万头狂兽,以光球塌缩点为中心,呈球形向四面八方、上下六合,无差别地疯狂冲击、扩散!
没有声音。
或者说,那爆炸的巨响已经超越了人类听觉的极限,反而形成了一种绝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真空。
只有光。
刺眼到足以灼瞎视网膜的强光,瞬间覆盖了整个圣奥伦斯皇城,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整片天空和大地!强光之中,隐约可见阿斯塔罗特那庞大的骸骨身躯在能量风暴中如同沙堡般崩解、碎裂、最终化为最细微的尘埃!那巨大的幽冥裂缝如同被投入巨石的玻璃镜面,寸寸碎裂,化为无数细小的、迅速湮灭的空间碎片!
强光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当那足以焚毁灵魂的光芒骤然熄灭,紧随而来的,是遮蔽了整个天空、倾盆而下的——
血雨。
粘稠的、冰冷的、散发着浓郁血腥和奇异硫磺味道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天河倒灌,瓢泼而下!这血雨,是阿斯塔罗特被彻底湮灭的残骸,是那些被卷入荆棘龙卷的怪物碎片,是缇兰最终释放的生命与灵魂本源,是无数亡者最后的怨念……是这场毁灭性碰撞最直接的产物!
血雨冲刷着皇城。
冲刷着崩塌的城墙,冲刷着遍布尸骸的街道,冲刷着焦黑的废墟,冲刷着广场上那座布满了裂痕、胸口还钉着一个渺小身影的“丰饶女神”雕像。
血雨落在女神雕像下方,那片曾经精心打理、象征着和平与美好的皇家玫瑰园。此刻,玫瑰园早已在战火和幽冥气息的侵蚀下化为一片枯黑、扭曲、毫无生机的荆棘丛。粘稠的血雨浇灌在那些枯死的、如同焦炭般的荆棘枝条上。
奇迹,在死亡之后悄然萌发。
那些枯黑的荆棘,在血雨的浸润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死亡的焦黑!深褐色的表皮迅速变得饱满,透出坚韧的生机。紧接着,一点、两点……无数点新绿,如同最顽强的生命之火,从饱吸了血雨的枝条上猛地迸发出来!
新绿蔓延,迅速覆盖了枝条。然后,是花苞!
在那些刚刚恢复生机的深绿色枝条顶端,在倾盆而下的血雨之中,一个个饱满的花苞顶破包裹的萼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绽放!
不是普通的玫瑰。
是蔷薇。
深红如血,重瓣层叠,在灰暗的天空和淋漓的血雨背景下,傲然怒放!花瓣上滚动着血色的雨珠,如同最华贵的红宝石,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混合着死亡与新生的妖异之美!浓烈的、带着铁锈般奇异气息的花香,顽强地穿透了血腥与硫磺的味道,弥漫在死寂的广场上。
曾经象征死亡的枯黑荆棘丛,此刻化作了一片在血雨中怒放的、深红色的蔷薇花海。死亡缠绕的尽头,绽放出了最妖冶的生命之花。
广场边缘,一处被倒塌廊柱勉强支撑出的狭小空间里,几个蜷缩在一起、浑身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孩子,被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和随后降临的血雨彻底吓呆了。他们紧紧捂住嘴巴,睁大着惊恐而茫然的眼睛,透过废墟的缝隙,呆呆地望着广场中央那座巨大的女神雕像,望着那个被钉在女神胸口、如同献祭品般的渺小身影。
血雨渐渐变小,从瓢泼转为淅淅沥沥。
一个约莫七八岁、脸上沾满黑灰、唯独一双眼睛异常清澈的小女孩,似乎被那血雨中盛开的蔷薇所吸引,又或是被某种无法理解的本能驱使。她小心翼翼地、跌跌撞撞地爬出藏身的废墟,踏着冰冷的、混合着血水的泥泞,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喷泉雕像。
她停在雕像下方,仰起小小的头颅。雨水混合着泪水在她脸上流淌。她看到了那个身影——缇兰。她的头无力地垂着,凌乱的黑发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破碎的祭司袍被血浸透,紧紧贴在残破的身躯上。钉穿她右肩和肋下的巨大骨矛依旧燃烧着微弱的绿火,将她牢牢固定在冰冷的石头上。她一动不动,仿佛生命已经彻底离她而去。
小女孩的目光向下移动,落在了雕像基座旁,一片被血雨浸透的泥泞里。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缕东西。
不是泥土,不是碎石。
是一缕长长的发丝。颜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毫无生气的灰白。
那是缇兰在最终释放禁咒时,被恐怖力量震断、飘落的头发。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伸出脏兮兮、还在微微颤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从冰冷的泥水中,拾起了那一缕灰白的长发。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缕发丝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缕原本如同枯草般灰败、毫无光泽的长发,在小女孩指尖温热的触碰下,竟如同被注入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生命源泉!
灰败的颜色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一种纯粹到极致、仿佛蕴含了最深沉夜色的乌黑光泽,从发丝的根部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晕染!眨眼之间,那一小缕头发,就在小女孩的手掌中,变得乌黑、润泽、充满了生命的韧性与光泽,如同刚刚从青春少女的头上剪下一般!
小女孩惊呆了,小手紧紧攥着那缕变得乌黑柔亮的发丝,像是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炭火,又像是捧住了某种无法理解的奇迹。她抬起头,再次望向雕像上那个沉寂的身影,清澈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希冀。
冰冷的血雨,依旧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女神雕像冰冷的脸庞,冲刷着缇兰残破的躯体,也温柔地浸润着下方那片在死亡废墟上倔强盛放的、深红色的蔷薇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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