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越窑鬼火
五代十国,吴越之地,杭州府。
时值乱世,烽烟虽未直接波及这东南富庶之邦,但空气中总弥漫着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近日,杭州城外的凤凰山麓,一处前朝(晚唐)废弃的越窑窑址附近,怪事频发。有夜行的樵夫信誓旦旦,称见到废弃的窑口内闪烁幽绿色的火光,如同鬼魅之眼,更有缥缈的、似歌似泣的女子哀音随风飘荡。附近村落饲养的桑蚕莫名大量死亡,丝线脆弱易断,仿佛被抽走了精气。更诡异的是,几位曾进入窑址探寻“秘色瓷”残片的古董商人,归家后皆染上了一种怪病,皮肤逐渐变得苍白、透明,如同上好的瓷器,体温亦日渐冰凉,最终在沉睡中悄然离世,尸身竟久久不腐,触之如玉。
流言如同野火般蔓延,皆言是窑工冤魂不散,依附于未能烧成的“秘色瓷”胚胎之上,化作了索命的“瓷魅”。而那传说中的“秘色瓷”,乃是吴越钱氏王室专享,其釉色如山间清晨之雾,似湖上雨后之天,工艺秘而不宣,一器难求,如今竟成了催命符。
这一日,宁瑜与阿翎泛舟西湖,本欲领略这“人间天堂”的秀美,却被凤凰山方向传来的一股极其阴寒、精纯且带着强烈执念的“金土之气”所吸引。那气息并非纯粹的鬼气或妖气,更像是一种被禁锢的、渴望圆满的“物灵”之怨,与周遭的生机格格不入。
阿翎蹙着秀眉,望向凤凰山方向,心念传音带着一丝不适:“公子,那边的山里,有好冷好静的‘光’……像月亮碎在了冰里,把活的东西都冻住了。”
宁瑜微微颔首,西湖的潋滟波光似乎也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肃。“秘色瓷……乃青瓷之极致,集金(釉料中的金属成分)土(瓷胎)之精华,经烈火煅烧而成。若烧制过程中执念过深,或遭遇极大变故,器物未成而窑毁人亡,其未竟之‘灵’便可能滞留不散,依附于残器之上,化为‘瓷灵’。此物性至阴至寒,渴求圆满,会本能地汲取周遭生灵的温热生机,以补自身缺陷。”
他们当即弃舟登岸,寻至凤凰山下的村落。村中果然一片惶然,桑田凋敝,几户人家正办着丧事,哭声凄切。通过一位曾在窑场做过帮工、如今年老体衰的沈翁,宁瑜得知了更为详细的内情。
“那窑……是‘祭红窑’。”沈翁声音沙哑,带着恐惧,“老朽年轻时听祖辈说起,晚唐时,朝廷索要秘色瓷贡品,时限紧迫,窑官逼迫甚急。当时最负盛名的窑把式姓苏,他有一独女,名唤‘冰颜’,据说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尤擅调配釉料。为助父亲按期烧成绝品,她……她竟在最后一次开窑前,纵身跳入了釉池,以身为祭,据说那一次开窑,确实出了几件旷世绝品,釉色如同活物,内含冰纹,似有泪光流动……但自那以后,那口窑便封了,再无人敢用,都说苏家女儿的魂,附在了那些瓷器中……”
沈翁顿了顿,脸上恐惧更甚:“前些日子,那几个死的古董贩子,都是在窑址里,找到了一些带着冰裂纹的、颜色特别青幽的瓷片!那肯定就是‘冰颜瓷’!是那女子的怨魂回来索命了!”
宁瑜心中了然。这并非简单的冤魂作祟,而是极致的艺术追求与牺牲,混合了父女亲情、工匠执念,在特定条件下,催生出的奇异“物灵”。那“瓷灵”因献祭而未得圆满(窑毁或器物最终未被认可),故积聚了千年怨念与渴望,其寒气并非刻意害人,而是其本质流露,且会本能地吸引并同化靠近它的温热生命。
他请沈翁带路,前往那几位死者家中查看了遗体。果然,死者面色安详如同沉睡,肌肤触手冰凉滑腻,确如细瓷,体内再无一丝生机,仿佛生命精华已被彻底置换汲取。
“必须前往窑址,会一会那‘冰颜瓷灵’。”宁瑜对阿翎道,“此物已成气候,若不疏导,其寒气影响范围会越来越大,届时恐非一村一镇之祸。”
中阙:冰颜泪影
凤凰山麓,古窑址隐于荒草荆棘之中。那口传说中的“祭红窑”如同一个巨大的土包,窑口坍塌大半,露出内部黑黢黢的空间。尚未靠近,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便扑面而来,周围的草木挂满了白霜,时值初夏,却宛如深冬。
夜幕降临,窑口内部果然泛起了幽幽的绿光,并非火焰,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磷火般的光晕。隐隐约约,似乎真有女子的歌声传来,哀婉凄清,如泣如诉,歌词模糊难辨,却直透人心,引人沉沦。
阿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紧紧靠着宁瑜。“公子,那歌声……好悲伤,听得心里都结冰了。”
宁瑜取出一张以朱砂混合阳火之精绘制的“暖阳符”递给阿翎,“持此符护住心脉,勿被寒气与悲音所乘。”他自己则运转体内纯阳真气,周身暖意融融,迈步向窑口走去。
踏入窑址,内部空间比想象中更大,到处是破碎的匣钵、烧废的瓷片,堆积如山。窑壁被千年烟火熏得漆黑,但在那幽绿光晕的映照下,却反射出诡异的色彩。窑室中央,有一片区域异常干净,那里摆放着几件相对完整的瓷器——一只玉壶春瓶,一只莲花碗,一盏荷叶盖罐。
正是这几件瓷器,在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它们釉色青碧,如冰似玉,釉面之下,果然有细密如泪痕的冰裂纹路,在光芒流转间,仿佛真的有液体在缓缓流动。其美,惊心动魄;其寒,亦深入灵魂。
而在这些瓷器上空,幽绿的光晕凝聚成一个模糊的、身着唐代襦裙的少女虚影。她面容看不真切,但那股哀伤、不甘、以及对某种圆满的极致渴望,却如同潮水般充斥着整个窑室。
“汝等……亦是来求瓷之人乎?”一个空灵、冰冷,带着回音的女子声音直接在宁瑜与阿翎的识海中响起,“觊觎吾之美……便需付出代价……留下汝等之温热……成为吾之藏品吧……”
随着话音,那少女虚影衣袖一挥,窑室内的温度骤降,空气中凝结出无数细小的冰晶,如同锋利的刀片,向宁瑜与阿翎席卷而来!同时,那哀婉的歌声陡然变得尖锐,如同冰锥,直刺灵魂,试图冻结他们的意志。
阿翎手中的暖阳符光芒大放,形成一个赤红色的光罩,将冰晶阻挡在外,发出“嗤嗤”的声响。但她依旧感到寒气透骨,那歌声更是让她心神摇曳,几乎要落下泪来。
宁瑜踏步上前,将阿翎护在身后。他并未立刻出手攻击,而是目光平和地注视着那少女虚影,声音温润,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姑娘可是苏氏冰颜?”
那少女虚影微微一颤,歌声与冰晶攻击都停滞了一瞬。
“千年时光流逝,姑娘仍困守于此残窑破瓷之间,可是心有不甘?可是念及父女之情,憾其心血未能流传?可是……怨那夺去你性命,却未能让你见证瓷器圆满的残酷命运?”
宁瑜的话语,句句直指核心,并非质问,而是带着深深的理解与悲悯。
少女虚影沉默了片刻,幽绿的光芒明灭不定。良久,那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凄楚:
“……汝……怎知吾心?”
“美之极致,常伴执念与牺牲。”宁瑜缓缓道,“姑娘以身为祭,求瓷之圆满,此情可叹,此志可敬。然,瓷器之美,在于供人使用、欣赏,承载生活与情感,而非禁锢于此,化为害人之物。姑娘之父,若在天有灵,见你因执念化为寒灵,伤及无辜,心中又该何等痛楚?”
他指向那几件散发着幽光的瓷器:“这些器物,因你之血与魂而超凡,但它们终究是‘物’。真正的圆满,并非器物本身的完美无瑕,而是其所承载的匠心、情感与故事,能为后世所铭记、传颂。你将自身与它们捆绑于此,汲取生人阳气,非但不能使它们圆满,反而玷污了这份牺牲的纯粹,使其沦为邪异之物。”
少女虚影剧烈地波动起来,似乎宁瑜的话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矛盾与痛苦。周围的寒气时而暴涨,时而收敛。
“不……不是的……吾只想……只想让它们……成为天下最美的瓷器……让爹爹的心血……不被辜负……”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美,并非占有与停滞。”宁瑜的声音如同春风,带着教化之力,“美在于流动,在于传承。你看这窑外,桑田碧绿,生灵繁衍,那才是生机勃勃的美。你的故事,你的牺牲,连同这些瓷器的独特,若能走出这暗窑,为世人所知所感,激励后世匠人,那才是真正的‘圆满’,才是对你父亲,对你自己,最大的告慰。”
他伸出手,掌心托着一团温暖柔和的、蕴含着生机与祝福的阳和之气。
“放下这千年的寒怨吧,冰颜姑娘。让执念消融,让灵性解脱。这些瓷器,我会为你寻得懂得欣赏、珍惜它们的真正有缘人,让你的故事与它们的美,一同流传下去。而你……也该去你该去的地方,与你的父亲团聚了。”
阿翎此时也心有所感,她不再畏惧那寒气,轻轻向前一步,以她空灵纯净的嗓音,哼唱起一首没有歌词的、充满安抚与祝福的曲调。那曲调仿佛能洗涤一切悲伤,引导迷途的灵魂归家。
在宁瑜充满哲理与慈悲的劝导、阿翎纯净歌声的安抚,以及那团阳和之气的吸引下,少女虚影身上的幽绿光芒逐渐褪去,变得透明而温暖。她脸上的哀怨之色慢慢消散,最终化作一个释然的、浅浅的微笑。
“……谢谢……谢谢汝等……”
一声轻叹,如同冰雪消融。少女虚影彻底消散,化作点点温暖的荧光,如同夏夜的萤火虫,缓缓升腾,穿透窑顶,消散在夜空中。
那几件“冰颜瓷”上的幽光也随之熄灭,恢复了它们本应有的、温润如玉的青碧色泽,只是那冰裂纹路依旧在,仿佛记录着那段悲壮而美丽的往事。窑室内的寒气瞬间消散,温度恢复了正常。
宁瑜走上前,小心地将那几件瓷器收起。它们此刻再无丝毫邪异,只剩下惊世骇俗的美与一段沉重历史的余韵。
下阙:匠心流转
带着“冰颜瓷”走出古窑,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守在外面的沈翁见二人安然无恙,且山中寒气尽去,不由老泪纵横,连连拜谢。
宁瑜将窑中经历简要说了一遍,隐去了具体细节,只言已化解苏氏女的执念,瓷器邪气已除。他将那几件瓷器取出,在晨光下,它们更是美得不可方物,釉色流转,冰纹如泪,却再无阴寒之感。
“沈翁,此乃‘冰颜瓷’,是苏家父女心血与生命的结晶。其物虽美,然其背后的故事更值得铭记。”宁瑜郑重道,“我希望你能联络乡老,将此事原委,以及‘冰颜’姑娘为瓷献身的故事,刻碑立于窑址之旁,以为纪念,亦警示后人,莫要因追求极致而迷失本心,技艺虽重,人命更贵。”
沈翁肃然应允。
宁瑜又从中选出那只玉壶春瓶,赠予沈翁:“此瓶蕴含一丝祥和之气,置于蚕室,可保蚕桑安宁,算是对近日村中损失的弥补。” 沈翁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收下。
至于剩下的两件瓷器,宁瑜道:“我将为其寻觅真正懂得欣赏、并能将其故事传承下去的有缘人。”
离开凤凰山村落,宁瑜与阿翎并未直接离去,而是在杭州城中寻访。他们找到了一位品格高洁、醉心于制瓷技艺、且对秘色瓷传说充满敬畏的老匠人。宁瑜将莲花碗与荷叶盖罐的故事娓娓道来,老匠人听得唏嘘不已,对那两件瓷器更是奉若神明,表示定将其供奉于工作室中,作为镇店之宝与技艺追求的明镜,并会将“冰颜”的故事代代相传。
最后,宁瑜与阿翎带着那只最为精美的玉壶春瓶(宁瑜自己留下了一件),登上了西湖边的孤山。于放鹤亭畔,他寻了一处视野开阔、汇聚山水灵秀之地,将玉壶春瓶小心埋入土中,以其灵性滋养此地风水,以其故事为湖山添一份人文底蕴。
做完这一切,夕阳西下,雷峰塔影倒映在金色的湖面上。
阿翎看着美景,忽然问道:“公子,冰颜姐姐用生命去换瓷器的完美,值得吗?”
宁瑜沉默片刻,轻声道:“阿翎,你看这西湖,苏堤春晓,断桥残雪,每一处景致背后,或许都蕴含着无数人的心血、智慧,甚至牺牲。值或不值,并非外人可以简单评判。”
他话锋一转:“但我们可以从中领悟。对‘美’、对‘技艺’的极致追求,固然令人敬佩,然‘道’高于‘技’,‘仁’重于‘器’。任何技艺,若脱离了对人本身的关怀与尊重,便容易走入歧途,甚至酿成悲剧。真正的匠心,不仅是创造完美的器物,更是在创造过程中,保持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的感恩,对道德的持守。”
“就像烧瓷,”宁瑜继续比喻,“需掌握火候,过犹不及。追求技艺精进如同加大火力,但若失了心中那份对材料的爱惜、对成果的平常心,便可能‘窑裂’,伤物更伤人。这‘冰颜瓷’的教训,便是提醒我们,无论在何种领域,都需保持一颗中正平和、不偏不执的心。成就固然重要,但成就的过程与代价,同样需要慎重衡量。”
阿翎似懂非懂,但记住了“道高于技”、“仁重于器”和“中正平和”。
数日后,宁瑜与阿翎飘然离开杭州。凤凰山窑址旁,立起了一座小小的石碑,记述着晚唐窑工苏氏父女与秘色瓷的悲壮传说,警示着过往的匠人与游人。而杭州城中的那位老匠人,则因收藏了那两件“冰颜瓷”而名声大噪,但他更乐于向人讲述瓷器背后的故事,倡导“以仁心驭巧技”的工匠精神。
西湖孤山之下,埋藏的青瓷玉壶春瓶,以其灵韵默默守护着这片山水,其故事也随着西湖的烟雨,悄然流传。
宁瑜与阿翎的身影,再次消失在天涯。他们留下的,不仅是平息了一场灾厄,更是一份关于美、牺牲、执念与解脱的深刻思考,融入这江南水乡的温婉与厚重之中,成为中华文明长卷中,又一笔发人深省的色彩。而关于匠心与人文的平衡,关于极致追求与生命尊严的探讨,也将随着那些瓷器的光泽,永远闪烁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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