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的目光与苏晚在空中僵持。岩洞内潮湿阴冷，但两人之间的空气却仿佛因这无声的对峙而灼热、紧绷。苏晚提出的不是请求，而是最后通牒。她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像一根绷紧的弓弦，手中的简陋石匕是她唯一的、却不容置疑的武器。她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可以随意拿捏、需要依附他生存的金丝雀，而是荒野中被迫亮出獠牙的幸存者。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伴随着洞外隐约的、令人不安的夜行生物声响，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傅斯年能感觉到腹部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也在不断侵蚀他的意志，但苏晚眼中那簇冰冷的火焰，却比任何物理上的痛苦更让他清醒。
他意识到，这是他从未面临过的抉择。接受，意味着向他一直视为所有物、甚至某种程度上是“失败品”的苏晚低头，意味着他傅斯年引以为傲的控制力在此刻出现了致命的裂痕。拒绝……拒绝的后果显而易见。苏晚会立刻带着那个神秘的“东西”离开，或者，更糟，在此刻就与他彻底决裂，甚至可能为了自保而……他不敢再想下去。她眼中的决绝告诉他，她做得出来。
“信息共享……不再控制……”傅斯年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岩石。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奈。“苏晚，你真是……给我出了一道好题。”
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画面：商场上运筹帷幄的他，别墅里那个对他唯命是从、眼神却日渐空洞的苏晚，车祸现场扭曲的金属，以及刚才手电光扫过时，她下意识向他靠近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移动……
生存，还是尊严？
或者说，在死亡面前，那所谓的尊严，是否本就脆弱得可笑？
他重新睁开眼，眼底的挣扎已被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他看着苏晚，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好。”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
苏晚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她没想到傅斯年会答应得……相对如此“爽快”。她预想了更多的对抗、质疑甚至暴怒。他此刻的平静，反而让她更加警惕。但这已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
“你的承诺，在我这里已经一文不值。”苏晚的声音依旧冰冷，她需要牢牢掌握主动权，“记住，这是基于当前形势的临时同盟。一旦脱离险境，盟约自动解除。”
傅斯年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可以。”
他靠在岩壁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以缓解伤口的压力。“现在，可以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了吗？至少，告诉我它为什么能让我们被这样追杀。”
苏晚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岩洞入口，再次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异常，然后退回原地，但没有坐下，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行动的姿态。她摩挲着那个用防水布紧紧包裹、贴身藏好的U盘和微型终端，内心依旧在天人交战。信任他，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正如他所说，现在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是一个U盘，和配套的微型读取终端。”苏晚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傅斯年能听见。
傅斯年眼神一凝。“里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全部内容。”苏晚坦言，“但我可以肯定，里面记录了足以让某些人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的证据。涉及巨额非法资金流向、跨境洗钱，还有……几条被伪装成意外的人命。”她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其中，可能包括三年前，你那位突然‘意外’坠楼的叔叔，傅成海。”
“什么？！”傅斯年猛地坐直身体，这个动作瞬间牵扯到伤口，剧痛让他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量冷汗，但他浑不在意，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住苏晚，“你说清楚！我叔叔的死……不是意外？”
傅成海的死，一直是傅氏集团内部一个讳莫如深的谜团，也是傅斯年心中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疤。官方结论是意外，但他始终心存疑虑。
“我不知道确切证据是什么，但我偷听到追杀我们的人提到过‘清理傅成海的尾巴’。”苏晚冷静地陈述，“这个U盘，是我在逃离你之后，一个……信得过的人交给我的。他说这东西关乎正义，也关乎很多人的命运，包括我，也可能包括你叔叔。”
她隐瞒了拾荒老人的具体信息，这是她必须保留的底线。
傅斯年的脸色在月光下变得极其难看。震惊、愤怒、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翻滚。他一直以为苏晚的逃离仅仅是出于对他的反抗，却没想到背后隐藏着如此惊人的秘密和杀机！而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在她逃离后，还一心只想把她抓回来，继续禁锢在身边！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如果苏晚说的是真的，那么追杀他们的人，势力之庞大、手段之狠辣，远超他之前的预估。这不仅仅是他傅斯年的商业对手，而是涉及更深层、更黑暗的利益网络。而苏晚，因为这个U盘，早已被卷入了漩涡中心。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傅斯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后怕，也是对自己之前行为的某种悔恨。
苏晚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讽刺：“告诉你？告诉你然后呢？让你来判断这证据的真伪？让你来决定如何‘处理’我这个麻烦？傅斯年，在你身边那三年，我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能依靠任何人，尤其是你。”
她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傅斯年心脏一阵紧缩。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是啊，他给过她信任吗？他给她的，只有控制和怀疑。
“所以，你现在告诉我，是相信我能帮你……或者说，帮我们自己？”傅斯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纠结过去的时候。
“是合作。”苏晚纠正道，“你需要活下来，查清你叔叔死亡的真相，清理门户。我需要活下来，并利用这个U盘，摆脱永无止境的追杀，甚至……让那些想杀我的人付出代价。我们的目标在现阶段有重叠。”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着他：“而且，傅斯年，你虽然现在狼狈，但我知道你的能量。只要你能活着离开这座岛，你就有能力调动资源，查出幕后黑手。这比我自己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希望大得多。”
很冷静，很功利，但也非常现实的分析。傅斯年不得不承认，苏晚比他想象中更聪明，也更懂得如何在这种绝境中寻求最大的生存概率。她不再是被感情左右的弱者，而是一个冷静的 strategist。
“我明白了。”傅斯年缓缓点头，眼神恢复了商场上那种惯有的锐利和深沉，“U盘里的内容，你有办法读取吗？”
“终端有独立的微型屏幕和电源，但电量有限。我试过，需要密码或者特定程序才能解锁核心数据。强行破解可能会触发自毁程序。”苏晚回答，“我猜，设计这东西的人，非常谨慎。”
傅斯年沉吟片刻：“如果能找到安全的通讯方式，联系上我的人……或许有办法。”
“那是后话。”苏晚打断他，“当前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活下去，并且离开这座岛。追兵就在附近，他们刚才被惊走了，但绝不会放弃。这里不再安全。”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远处再次传来一声模糊的、类似鸟鸣却又略显突兀的声响。
两人同时噤声，侧耳倾听。
片刻后，苏晚脸色凝重：“他们在用某种方式互相联络。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傅斯年尝试起身，但失血和发烧带来的虚弱让他一阵摇晃。苏晚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那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她眉头紧皱。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松开。
傅斯年借着她的力道站稳，感受着手臂上那只有力却微凉的手，心中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他看向苏晚，她却已经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出于本能。
“能走吗？”她的语气依旧平淡。
“能。”傅斯年咬牙。他必须能。
苏晚快速将剩下的食物和水收好，重新绑在身上。“跟我来。我知道另一个地方，在岛屿的另一侧，有一个废弃的观测站，或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或者有更好的隐蔽点。”
那是她前几天在寻找食物和水源时，偶然在高处发现的，距离这里相当远，而且路途难行。
没有时间犹豫。苏晚率先钻出岩洞，如同融入了夜色中的幽灵，警惕地扫视四周。傅斯年紧跟其后，每一步都伴随着伤处的钝痛和身体的沉重，但他强迫自己跟上她的步伐。
月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林间昏暗难行。苏晚凭借着之前探索的记忆和出色的方向感，在藤蔓与灌木中穿行。她刻意选择更难走但更隐蔽的路线，不时停下来，倾听身后的动静，确认傅斯年没有跟丢，也确认没有追兵的痕迹。
傅斯年沉默地跟在后面，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对抗身体的痛苦和维持行进。他看着前方苏晚那模糊却坚定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心中滋生。不是占有，不是愤怒，也不是以往那种带着轻视的“宠爱”，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依赖。
他们不再是猎人与猎物，囚禁者与逃离者。在这座危机四伏的荒岛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盟友，也是彼此唯一的变数。
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黑暗吞噬着一切。只有偶尔穿过叶隙的月光，如同苍白的指引，照亮前路片刻，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淹没。
不知走了多久，傅斯年的体力终于接近极限。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脚步踉跄，几乎完全依靠意志在支撑。腹部的绷带再次被鲜血浸湿。
苏晚察觉到身后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和无法抑制的抽气声。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几乎要栽倒在地的傅斯年。他的脸色在微光下惨白得吓人，嘴唇干裂，眼神都有些涣散。
这样下去，他撑不到目的地。
苏晚抿紧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她看了看前方依旧黑暗深邃的丛林，又看了看几乎虚脱的傅斯年。
最终，她走了回去，在傅斯年惊讶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抓住他的一条胳膊，绕过自己的后颈，用自己瘦削的肩膀，分担了他大部分体重。
“不想死就撑住。”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支撑着他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傅斯年身体一僵，随即一股复杂的暖流夹杂着屈辱感涌上心头。他想推开她，想维持那可笑的自尊，但身体诚实地依靠着这唯一的力量源泉。少女的体温和坚韧，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与他滚烫虚弱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又不得不如此的姿势，继续在黑暗中跋涉。苏晚承受着傅斯年大部分的重量，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
傅斯年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能闻到她发间沾染的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的、属于她本身的清冷味道。这种前所未有的近距离，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两人几乎都快要到达极限时，苏晚突然停下了脚步。
“到了。”她喘息着说，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傅斯年勉强抬起头。
透过前方较为稀疏的树木，可以看到一座低矮的、布满藤蔓和锈迹的混凝土建筑，静静地匍匐在一小片空地的边缘。那应该就是苏晚所说的废弃观测站。它看起来破败不堪，但结构似乎还算完整，比暴露在野外的岩洞要安全得多。
希望，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丝微光。
然而，就在苏晚扶着傅斯年，准备走向那座观测站时，她的脚步骤然一顿，全身瞬间绷紧！
她猛地将傅斯年往旁边一棵粗壮的树后一推，自己也迅速隐蔽起来，同时捂住了他的嘴，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疑问。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观测站方向，瞳孔因为惊骇而急剧收缩。
傅斯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在那座废弃观测站的门口，赫然残留着几个清晰的、新鲜的脚印！而在更远处的阴影里，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并非自然光的光源，一闪即逝！
里面……有人！
不是追兵，就是……这座岛上，还有其他人？！
刚刚看到的希望之光，瞬间被更深的迷雾和危机所笼罩。这座荒岛，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凶险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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