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写字楼旋转门时，夜风卷着碎雨扑面而来，比前几日冷得更透。围巾裹得再紧，也挡不住鼻尖泛起的凉意，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冰碴儿。江生的车停在老位置，双闪灯在雨雾里明明灭灭，车灯照亮的地面上，几片枯叶正被风卷着打旋儿，像在跳一场无措的舞。
他摇下车窗，玻璃上凝着的水珠顺着边缘滑落，声音比浸透雨水的夜色更轻：“上车。”
她点头，拉开车门时带进来一股寒气。暖气早就调好了，24度的热风裹着皮革座椅的味道扑面而来，却让她莫名觉得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
车子驶出公司停车场，雨刷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把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扫成模糊的光带。她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亮着，却什么都没点开，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玻璃上滑动，留下一道又一道转瞬即逝的水痕。
江生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仪表盘的绿光映在他脸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两道浅浅的沟壑。
她知道他在看她，也知道他没开口是因为察觉到了那份刻意的沉默。但她不想说，至少现在不想。那些盘旋在心头的疑问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说出来怕会溢成难堪。
“最近项目进度怎么样？”他终于打破了车内的沉默，语气看似轻松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收紧，透露出一丝紧张。
她的回答简短而冷淡：“还行。”目光依然停留在手机壳上磨损的边角，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雨刷器的节奏突然变得有些紊乱，似乎也在呼应着他内心的不安。过了一会儿，他像是鼓起了勇气，继续问道：“你是不是累了？上周看你加了好几天班。”
她的回答依旧简短，声音轻飘飘的，仿佛生怕会惊扰到什么：“还好。”
车内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载广播里流淌着低低的爵士乐，萨克斯风的调子黏糊糊的，像被雨水浸透了一般，裹着淡淡的雨意，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便利店的暖光、写字楼的冷光、红绿灯的彩光，在雨幕的笼罩下，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色块，让人有些眼花缭乱。就在这时，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今天在茶水间听到的那句话。
“上次江生帮我处理的资料……改得可真干净，连审计部的老陈都没看出破绽。”
那时她正站在饮水机旁，手里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咖啡，杯壁烫得指尖发麻，热气腾腾地扑在脸上，心里却像被泼了盆冷水，凉得发僵。
她低头翻了翻手机通讯录，小林的名字还在列表中间，头像是只歪头笑的猫咪。自从上次问过那张Y. Lin的名片后，她再没联系过她——怕听到更多让自己不安的细节。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问我？”江生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闷。
她一怔，猛地转头看他。雨丝斜斜地打在车窗上，划出细长的水痕，把他的侧脸切割得忽明忽暗。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视线却没离开前方被雨水浸湿的路面。
“没有。”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
他没再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尾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像叹息，又像默认。
车子停在她家楼下，路灯透过雨雾照在楼道口的台阶上，泛着一层湿漉漉的灰白光。雨已经小了些，变成细密的雨丝，落在头发上凉丝丝的。
她解开安全带，金属扣“咔嗒”一声轻响，准备下车，却被他轻声叫住。
“什么时候能告诉我？”他问，语气轻得像怕惊扰了雨夜里的什么，“你心里装着的事。”
她没动，也没回头，后背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探究，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疲惫。
“告诉我什么？”她反问，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茫然。
“你想问的那些事。”他说得很轻，却字字清晰，“关于邮件，关于档案室的申请，关于……我没说的那些。”
她攥紧了手里的包带，皮革边缘硌得指尖有些发凉，指节泛白。包里的便签纸仿佛又在发烫，那串编号像烧红的铁丝，烙在心上。
“我没有想问什么。”她咬着下唇，才没让声音抖得太厉害。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车厢里的沉默像被雨水泡胀了，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她终于推开车门，下了车，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吹得她肩上的发丝轻轻晃动，黏在微凉的颈侧。
“早点休息。”他在她身后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她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进了楼道。感应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打在台阶上，却驱不散心里的寒意。
电梯门缓缓关上，镜面倒映出她苍白的脸，眼下的青影比昨天更深了。她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闭了闭眼——那些想问的话堵在喉咙口，像鱼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她不是没想过要问。
只是她害怕，问了之后，答案会像碎玻璃，扎得她更疼。
第二天上班，她特意提前了十分钟到公司，绕开江生靠窗的工位，径直走向茶水间。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保洁阿姨拖地的水声，“哗啦，哗啦”，像在倒计时。
刚走到茶水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同事李姐的声音，语气轻松，带着几分熟稔的笑意：“江生，真得谢谢你上次帮我处理那份报销资料，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财务解释预算超支的问题——那笔招待费确实超标太多了。”
“小事。”江生的声音低而稳，听不出情绪，“下次遇到类似情况，直接找我就行，别自己扛着。”
她站在门口，握着门把手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脚步顿了顿，没进去，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回来，高跟鞋踩在地毯上，轻得像猫爪落地。
“说起来，你和何时关系挺好的吧？看你们经常一起开会到很晚。”李姐又问，语气里带着点八卦的试探。
“同事而已。”他答得干脆，没有丝毫犹豫，像在撇清什么。
她低头看了眼手表，九点零七分，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敲在心上。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位，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后背却像被什么东西烫着，火辣辣的。
下午三点，她趁着江生去三楼开技术评审会的机会，悄悄走到他工位旁。百叶窗拉得很严实，只漏进几缕窄窄的阳光，在桌面上投下亮斑。
电脑还开着，屏幕是锁屏界面，深蓝色的背景上飘着几缕白色的云。她记得，他习惯用指纹解锁，左手食指——上次看他开电脑时，手指放在传感器上的动作很快。
她伸手碰了碰鼠标，屏幕瞬间亮起，跳出登录界面，传感器在右下角闪着微弱的绿光。她犹豫了一下，指尖悬在半空，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打架。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却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猛地转身，心脏“咚咚”地跳得像要撞破胸膛。
江生站在几步之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眉头微微皱着，眼神里带着点意外，还有点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
“找我？”他问，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她点头，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指尖却在身后悄悄攥紧了衣角：“想确认一下明天和客户端会议的时间，怕记错了。”
他走过来，顺手按亮屏幕，指纹解锁的瞬间，桌面弹出几个文件夹图标，排列得整整齐齐。最右下角有个小窗口一闪而过——她只来得及看到一张照片的缩略图，背景是蓝得发晃的大海，沙滩是金红色的，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背对着镜头站着，风吹起她的长发，笑得很灿烂，手里还拿着个贝壳。
她眨了眨眼，再定睛看时，屏幕已经恢复了干净的桌面，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会议时间没问题，上午十点，在第三会议室。”他一边说，一边顺手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咔”地一声暗下去，“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没休息好？”
“还好。”她答，目光落在他合上的电脑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藏着片海，没再问什么，转身去放文件了。
她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急了些，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在逃跑。
下班前，她打开电脑，调出小林发来的那张Y. Lin的名片图片，又翻出自己那天偷偷拍下的江生手机短信界面——时间、号码、甚至连信号格的位置都完全吻合。
她靠在椅背上，盯着屏幕发呆。窗外的天色已经暗透了，写字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片悬浮在夜色里的星群。
她不是怀疑他。
只是她越来越看不懂他了。那些帮助、隐瞒、刻意保持的距离，像一团缠绕的线，越扯越乱。
傍晚六点，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刚走到电梯口，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顺路吗？”他手里拎着个黑色的电脑包，站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她点头，没多问，也没拒绝。有些事，似乎总要面对。
车子驶上主路，天空已经泛起淡淡的紫色，像一块被揉皱的丝绒，蒙着层说不清的情绪。雨早就停了，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泥土味。
“你最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他忽然问，打破了一路的沉默。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他转过头，路灯的光恰好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开会时坐得最远，吃饭时绕着我走，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
她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包上的拉链，金属齿硌得指甲生疼。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他说，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不喜欢你这样，像隔着层玻璃看我。”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指节泛白，随即又恢复了平稳，车窗外的霓虹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有时候，不是所有事都能说清楚。”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点恳求，“但你要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害你。”
她没再问，只是看着窗外。车子驶过一个老旧的路口，路边立着个墨绿色的信箱，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投信口的盖子歪歪斜斜地挂着，像是很久没人用过了。
他不经意地看了它一眼，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像看到了什么遥远的回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注意到了。
但她什么都没说。
车子继续向前，驶入浓稠的夜色之中。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把街道染成昏黄的颜色，像一条温暖的河，却照不亮藏在暗处的褶皱。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锁屏时间显示18:47。屏幕映出她茫然的脸，像个迷路的孩子。
下一秒，江生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短促而急促，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他伸手去掏口袋，动作却略显迟疑，指尖在口袋口顿了顿，才慢慢拿出来。她看见他拇指滑过屏幕时，下颌线绷得很紧，像在压抑某种翻涌的情绪，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没有问是谁发来的消息。
但那一瞬间，心里某个模糊的念头忽然清晰起来，像雨过天晴后露出的月亮。
江生不是在帮她。
他是在还债。
或许是欠了那个Y. Lin的，或许是欠了照片里那个白裙女孩的，又或许，是欠了某个他不能说的过去。
而那笔债，可能早就盘根错节，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
红灯转绿，车子再次启动，引擎发出平稳的低鸣，载着满车厢的沉默，驶向夜色深处。前路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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