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秋的广州,湿热的风裹着尘土与水泥灰,吹得天河区成片的脚手架嗡嗡作响。恒基中心十七楼的办公室里,空调冷气压不住窗外的燥热——某房企刚以溢价50%啃下隔壁地块,红色喷绘的“拿下广州”广告牌竖在塔吊旁,阳光一照,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陈启棠坐在黑檀木办公桌后,指尖捏着支派克钢笔,笔尖悬在外资基金的收购协议上,“售价1.1亿”的数字被阳光描出金边,却迟迟没落下墨。桌角的公文包敞着道缝,半张泛黄的字条露在外面,纸边被岁月啃得发毛,中间的折痕深得像道陈年旧伤——那是1997年香港金融危机后,朋友阿明跳楼前塞给他的,“启棠,我赌输了,房子没了,家也没了”这行字,墨迹被二十多年的手温浸得发淡,却比桌上任何一份财报都更刺人。
“爸,这不合逻辑。”陈文博推门进来,衬衫领口沾着汗,贴在锁骨上,手里攥的楼市周报卷了边,红笔圈住的“天河区房价环比涨7%”几乎要破纸而出,“我们两年前拿这个项目才花1亿,现在只赚1000万就卖?上周我见了融创的张总,他说天河区的地,下半年至少还能涨20%,再等等……”
陈启棠没抬头,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声音被空调风滤得很沉:“把协议拿过来。”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那张字条,平放在协议旁,指尖在“家也没了”三个字上慢慢蹭过,像在抚摸一块滚烫的烙铁。阳光斜斜地切进来,照在字条的折痕上,把那道印子拉得很长,像阿明最后留在他记忆里的、沉默的背影。
陈文博的目光在字条上扫了一眼,又弹回周报,喉结滚了滚:“爸,我知道阿明叔的事,但那是香港,不是内地。现在政策托底,四万亿刚放出来,一线城市的房子……”
“政策能托多久?”陈启棠终于抬眼,眼底有岁月磨出的细纹,却比年轻人的眼神更亮,也更冷,“1997年之前,香港人也说‘政策不会让楼市跌’。阿明就是听信了这话,借了300万高利贷,囤了三套房,想着翻一倍就卖。结果呢?危机来的时候,房价三个月跌了40%,他每个月要还10万利息,最后……”他顿住,指尖在字条上停了停,没再说下去——有些画面不必说,阿明出租屋里空荡荡的客厅,桌上没写完的遗书,还有那张被高利贷公司撕碎的全家福,早被他刻在了心里。
陈文博的手松了松,周报滑到桌角,却还是没服软:“可我们没借钱,这项目是全款拿的,就算跌,也亏不到哪里去。现在卖,不是白白错过……”
“错过?”陈启棠拿起钢笔,笔尖在协议上点了点,墨点落在“1.1亿”旁边,像个醒目的句号,“阿明当年也觉得‘错过就亏了’。他死前给我打电话,说‘再等一个月,房价肯定反弹’,结果等来了催债的人,等来了老婆带着孩子走,最后等来了……”他把“跳楼”两个字咽回去,换成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文博,我们做投资,不是比谁赚得多,是比谁走得远。10%的利润,至少能落袋为安;贪那20%,可能连本金都要搭进去。”
陈文博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扯了扯领带——刚才在工地,他还跟项目经理说“再拿块地”,现在被父亲的话堵得胸口发闷。他看着父亲指尖的字条,突然发现纸的边缘有几处细微的磨损,像是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他想起这两年,父亲每次看内地项目报表,都会把这张字条从公文包里拿出来,放在旁边,有时一看就是半小时,不说一句话。
“你觉得我老了,胆子小了,对不对?”陈启棠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起协议,钢笔尖终于落下,却在签字的瞬间凝滞了半秒——阳光刚好照在“1.1亿”的数字上,他眼前晃过另一个画面:如果再等半年,这个数字或许会变成1.3亿,团队能拿更高的奖金,文博在行业里也能更有面子。但这念头只闪了一下,就被阿明的字条压了下去。他稳稳地签下名字,笔画工整,没有一丝犹豫,却在放下笔时,指节微微泛白。
陈文博看着父亲的签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却还是没松口:“爸,我还是觉得……”
“没关系。”陈启棠把协议折好,放进公文包,和字条叠在一起,“你会明白的。”他没再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茶已经凉了,像他此刻的冷静——他知道,有些教训,不是靠说就能懂的,得等时间来教。
三个月后的一个午后,陈文博坐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处理恒基中心的租赁报表。电视里突然传来新闻播报:“广州出台‘限地价、限房价’政策,天河区新地块出让溢价率不得超过15%……”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隔壁工地的“拿下广州”广告牌正在被工人们拆卸,红色的喷绘布垂下来,像一片失血的叶子,在风里晃了晃,终于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进公文包的内侧口袋——那里放着父亲给他的字条,是上周父亲让他“带在身上,多看看”的。指尖触到纸页的粗糙感,折痕处的毛边蹭过皮肤,他突然想起父亲签字时那凝滞的半秒,想起父亲说“阿明当年也觉得‘再等一个月’”时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不是因为空调,而是因为后怕——如果当时没卖,现在这个项目,恐怕就要变成“砸在手里的石头”。
“想通了?”陈启棠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份新的报表,“隔壁那个溢价50%拿地的房企,现在资金链断了,正在找买家,报价只有当初拿地价的70%。”
陈文博抬起头,手里还捏着字条,声音有点哑:“爸,我以前……”
“没事。”陈启棠拍了拍他的肩,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字条上,“知道怕,就好。这张纸,不是让你不敢赚钱,是让你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手。”
陈文博把字条叠好,放进内袋,贴在胸口——纸页的温度和心跳的节奏叠在一起,沉甸甸的,却让他觉得踏实。他再次看向窗外,广告牌已经被拆得干干净净,塔吊静止在灰色的天幕下,风里的水泥味淡了些,空气好像终于凉了下来。他突然明白,父亲的“远见”,从来不是能预测未来,而是能记住过去——记住那些被狂热吞噬的人,记住那些写在纸上的教训,然后在所有人都往前冲的时候,稳稳地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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