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信地产的清晨总带着股滞涩的墨香,保洁阿姨刚擦过的办公桌泛着冷光,赵山河的搪瓷杯里泡着半杯菊花茶,花瓣沉在杯底,像他案头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件——最上面是幸福里项目的月度进度表,红笔在“主体结构完工”那栏画了个勾,旁边注着“2009.1.15”,墨迹还带着点洇开的毛边。
行政部的小张抱着一摞函件进来时,脚步比平时轻得过分,手里捏着个白色信封,封皮没写抬头,只在右下角用铅笔标了个“急”,纸角被手指攥得发皱。“赵总,国资委的人刚送来的,说是……举报信。”她的声音发颤,把信封放在进度表旁边,指尖蹭过信封边缘,像碰着块烫铁,“他们说半小时后过来,要找您了解情况,还带了记录仪。”
赵山河端杯的手顿了顿,菊花茶的热气飘在他眼前,模糊了进度表上的日期。他拿起信封,指尖蹭过粗糙的牛皮纸,突然想起2005年——那时他还在省建投,手下一个项目因为少了份材料检测备份,被审计查出问题,连累老领导写了检讨,自己也错过了晋升。“知道是谁写的吗?”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听国资委的人提了句,是咱们公司的员工,姓……李。”小张低下头,刘海遮住眼睛,“应该是李芳姐,她之前一直反对跟投制,上次班子会跟您吵完,还在茶水间哭了,说‘跟投就是把咱们的养老钱往火里扔’。”
赵山河“嗯”了一声,拆开信封。信纸是公司统一发的便签纸,字迹歪歪扭扭,墨水洇了两处,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上面写着“赵山河推行跟投制圈钱,幸福里保障房偷工减料,钢筋用的是小厂货,请求国资委严查”。他把信纸折好,放进抽屉,没急着打电话,先起身走到铁皮柜前——钥匙串上挂着个小铜铃,是孙女去年幼儿园毕业送的,晃一下就叮当作响,他开柜时特意放慢动作,铜铃只轻轻响了一声,很快被窗外的风声盖过。
铁皮柜第三层,蓝色文件夹安放在最中间,旁边是国信的老章程,封皮被岁月浸得发褐。他把文件夹抽出来,指尖摩挲着封皮上“风险档案”四个字——银色钢笔字被上一任副总磨得有点淡,却比任何时候都扎眼。翻开第一页,是跟投制方案的备案回执,红色公章盖在右下角,日期是2008年12月28日,那天他在国资委走廊等了两个小时,冻得手指发麻;第二页是跟投资金监管记录,每一笔员工缴款都有签名,周磊的1万、财务部老王的3万,还有李芳那栏“暂不参与,保留意见”的铅笔字,旁边附了银行监管账户的流水单,每笔支出都有财务部和工会的双重签字;第三页是幸福里的材料检测报告,他翻到钢筋检测那页,突然顿住——12月的检测报告上,监理的签名有点模糊,像是签的时候笔没墨了,他心里一紧,指尖按在签名上,想起上次监理说“年底忙,签得急了点”。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国资委的两个工作人员来了,男的穿件深灰色西装,领带歪了点,手里的记录仪红灯亮着,像只盯着人的眼睛;女的拎着黑色公文包,表情严肃,进门先扫了眼桌上的文件夹,没说话。“赵总,我们接到举报,关于跟投制资金用途和幸福里项目质量,需要你配合调查。”男的开门见山,把记录仪放在桌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赵山河把文件夹推过去,手指在钢筋检测报告那页停了停,没直接翻过去:“两位先看,跟投制的备案、资金监管都在里面,每笔钱的去向都有记录。至于幸福里的钢筋,12月那批确实是大厂货,就是监理签名急了点,我这就联系老会计,把当时的送货单复印件拿来——他专门把重要单据都收在铁皮柜最下层。”他起身拿手机,手有点抖,拨通老会计电话时,特意开了免提,“刘叔,麻烦您把幸福里12月钢筋的送货单送过来,国资委的同志要查。”电话那头传来老会计的咳嗽声,“好嘞,我这就去拿,就在我抽屉里锁着呢。”
女工作人员翻开文件夹,先看备案回执,又翻到资金监管记录,手指在李芳的“暂不参与”那栏划了划:“为什么她不参与,还会举报?跟投制是不是真的有强制倾向?”
“她第一次开会就提了反对意见,说家里负担重,怕亏了影响生活,我没强迫她。”赵山河递过去一杯水,杯沿还沾着点菊花茶的花瓣,“您看这页,员工意见汇总里,她的每条反对理由都记着,我还跟她谈过两次,说要是以后想投,下一个项目还能参与,她当时没说话。”
男工作人员拿起钢筋检测报告,眉头皱了皱:“签名确实模糊,万一真是小厂货,怎么说?”
“不会的,刘叔马上就到,送货单上有厂家的公章,还有我们材料员的验收签字。”赵山河的后背有点发紧,想起2005年那次失误,也是因为一张模糊的签名,最后查了半个月才澄清,“我们做保障房,质量是底线,不敢马虎,每批材料都要验三次,厂家资质、检测报告、现场抽样,少一样都不敢用。”
正说着,老会计拎着个牛皮纸袋进来,满头是汗,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送货单:“赵总,您要的单子,你看,这是大厂的章,日期就是12月10号,跟检测报告对得上。”他把单子递过去,手指还在抖,“我特意锁在抽屉里,跟账本放一起,就怕出岔子。”
两个工作人员对比着送货单和检测报告,又看了银行流水,表情缓和了些。男工作人员关掉记录仪,红灯灭了,办公室里的空气好像松了点:“赵总,材料我们看过了,跟举报内容不符,后续我们会跟李芳同志说明情况,也会出具正式的调查结论。”
送走国资委的人,赵山河刚把蓝色文件夹合上,王建军就推门进来,手里攥着个搪瓷杯,杯沿磕了个大缺口,是他用了十几年的老杯子,杯身上“先进工作者”的字都掉光了。“赵总,行啊,提前备好了材料,连国资委都能应付过去,是不是早就料到李芳会举报?”他的语气带着嘲讽,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杯底在桌面上磕出轻响,“你这是把所有人都当外人防着,国企靠的是人情,不是这些冷冰冰的纸!”
赵山河端起凉了的菊花茶,喝了一口,苦味顺着喉咙往下滑。“老王,2005年我在省建投,就是因为少了份材料备份,连累老领导写检讨,自己也没提成,你忘了?”他的声音有点哑,指了指蓝色文件夹,“这不是防着谁,是怕再出岔子。跟投制是员工的养老钱,幸福里是老百姓的房子,我不能拿这些当赌注。”
王建军愣了愣,拿起文件夹翻了两页,手指在跟投记录上停了停:“我没忘,但你也不能太死心眼。李芳她丈夫去年下岗,家里就靠她这点工资,她怕跟投亏了,才反对,你就不能私下跟她好好说,非要闹到国资委?”
“我跟她谈过两次,她不听,非要写举报信。”赵山河把举报信从抽屉里拿出来,递给王建军,“她写‘圈钱’‘偷工减料’,这些都是瞎话,要是没有这些材料,国信的名声就毁了,其他员工的跟投资金也会受影响。我守的不是纸,是规矩,是大家的信任。”
王建军接过举报信,看了两眼,又扔回桌上,没说话,拿起自己的杯子,摔门走了。办公室里静下来,只有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沙沙响,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蓝色文件夹上,把“风险档案”四个字照得发亮,却暖不透那层硬壳。赵山河把举报信和调查结论放进文件夹,夹在跟投制方案和监管记录之间,又在扉页上写了行小字:“2009.1.20,李芳举报,材料齐全,调查不实。”写的时候,他的手指有点抖,钢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个小黑点。
下午,小张过来汇报,说李芳在办公室哭了,国资委的人跟她解释后,她没再提反对意见,只是跟投制的名单上,还是没她的名字,她还把自己桌上的绿植抱回了家,说“以后不掺和这些事了”。赵山河点点头,让小张把调查结论复印一份,放进蓝色文件夹,又加了句:“告诉李芳,要是还有疑虑,随时来找我看材料,文件夹的门,对她也敞开。”
小张走后,赵山河又翻开蓝色文件夹,看着里面的备案回执、监管记录、检测报告,还有刚放进去的举报信和调查结论,突然觉得累。他端起凉透的菊花茶,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员工陆续下班,三三两两地说笑,手里拎着菜篮子、孩子的书包,烟火气飘在空气里。他摸了摸钥匙串上的小铜铃,晃了一下,叮当作响,却没人来问他要不要一起走——他赢了调查,守住了规矩,却好像把自己困在了这蓝色文件夹里,离那些烟火气越来越远。
窗外的太阳快落山了,余晖落在蓝色文件夹上,把硬壳照得有点暖,赵山河却觉得指尖发凉。他把文件夹放回铁皮柜,锁上门,铜铃又响了一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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