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船如离弦之箭，切开浓稠的夜色与江雾，向着下游蛟门涡的方向疾驰。船桨入水的声音被压到最低，船上的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如同潜行在猎食者领地边缘的困兽。
梁雄亲自掌舵，古铜色的脸庞在朦胧水汽中显得格外冷硬。他熟悉这条江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即使能见度极低，依旧能凭借水流细微的变化和记忆中礁石的方位，操控着船只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处又一处暗藏杀机的险滩。
江疏影站在船头，任由冰冷的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试图驱散脑海中那“细作”罪名带来的刺骨寒意与荒谬感。她的手始终按在腰侧，那里藏着桑皮纸棋谱、青铜钥匙以及那小吏冒死送出的卷宗副本。这些，是她如今仅有的凭仗。
“前面就是‘鬼见愁’水道了，”梁雄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过了这里，离蛟门涡就不远了。但这段水路最是凶险，暗流漩涡无数，鞑子的大船进不来，但他们的巡逻快艇却时常在此出没。都打起精神来！”
众人闻言，更是屏息凝神，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和船桨。
船只驶入“鬼见愁”水道，光线仿佛被进一步吞噬，四周是嶙峋的、如同妖魔巨齿般的礁石阴影。水流在这里变得异常湍急而混乱，船身不时剧烈颠簸，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耳边是汹涌的水流咆哮，仿佛真的有无数冤魂在水底哭嚎。
江疏影努力稳住身形，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迷雾笼罩的江面。突然，她瞳孔微缩——
左前方不远处，两艘蒙古制式的狭长快艇，如同幽灵般从一块巨礁后悄然滑出！艇首站着几名手持弓弩的蒙古水兵，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指指点点！
“鞑子！”一名水寨弟兄失声低呼。
“被发现了！加速！冲过去！”梁雄怒吼，猛地扳动舵柄，船只险险避开一道隐藏的漩涡，速度陡然提升！
那两艘蒙古快艇也发现了他们，立刻发出尖锐的唿哨声，船桨翻飞，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疾速追来！弓弦震响，几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船帮射入水中！
“低头！”梁雄大喝。
众人纷纷伏低身体。箭矢“笃笃”地钉在船板上，尾羽兀自颤抖。
“他娘的！老子跟你们拼了！”一名水寨汉子怒吼着，操起船上的鱼叉，奋力向追得最近的一艘蒙古快艇投去！
鱼叉带着呼啸，狠狠扎在那快艇的船舷上，木屑纷飞！艇上的蒙古兵一阵慌乱，速度稍缓。
但另一艘快艇已然逼近，艇上的蒙古兵张弓搭箭，瞄准了站在船头最为显眼的江疏影和梁雄！
眼看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临安城方向传来！这声音是如此巨大，甚至压过了江水的咆哮和双方的喊杀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惊呆了，下意识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临安城倚靠的凤凰山方向，靠近江边的某处山体，竟然在缓缓移动！不，不是山体移动，而是……一道巨大的、伪装成山岩的石门，正在轰鸣声中向内开启！露出了后面一个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洞口！
紧接着，让江疏影等人更加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无数灯笼火把，如同流淌的星河，从那洞口中蜂拥而出！映照出密密麻麻的人影，以及……被簇拥在中间的、明黄色的皇家仪仗！龙旗凤伞，依稀可辨！
是皇室！是官家！还有那些文武百官！
他们根本没有从正常的码头登船！而是……而是通过这条隐秘至极的凤凰山密道，直接抵达江边，登上了早已等候在此的、最为坚固华丽的御用楼船！
原来，所谓的“凤凰山下码头集结”，根本就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们早已准备好了这条最终的、也是最“体面”的逃生通道！将满城军民蒙在鼓里，自己却要从这密道悄然“南奔”！
那两艘追击的蒙古快艇，显然也被这惊天动地的景象和突然出现的、规模庞大的“皇家船队”震慑住了，追击的动作不由得一滞。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梁雄猛地回过神来，嘶声吼道：“就是现在！冲！”
快船如同挣脱了束缚的蛟龙，将马力开到最大，借着混乱的水流和蒙古兵分神的刹那，险之又险地冲出了“鬼见愁”水道，将追兵暂时甩在了身后。
直到驶入相对平缓的水域，众人才敢稍稍放松，回头望去。
只见凤凰山下的江面上，那支庞大的皇家船队，正升起风帆，在两旁护航战舰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仓皇而又决绝地向着南方驶去。灯火通明，映照着他们逃离的背影，与身后那座陷入黑暗、死寂与绝望的临安城，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他们……就这么走了……”一名水寨弟兄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愤怒，有鄙夷，更有一种被彻底抛弃后的冰凉。
梁雄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天子百官！一群没卵蛋的孬种！”
江疏影默默地看着那远去的、象征着这个王朝最后核心的船队，消失在夜幕与江雾的深处。心中一片平静，再无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朝廷、皇室、百官……所有这些她曾经或许还抱有一丝幻想的存在，此刻都已彻底从她的世界里剥离出去。他们选择了逃亡，选择了苟活，选择了将这残山剩水和亿万黎民，拱手让人。
那么，从今往后，她能依靠的，便只有自己手中的剑，和心中那点不灭的执念。
她收回目光，望向蛟门涡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梁寨主，我们继续前进。”
梁雄看了她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快船调整方向，再次扎入浓雾与黑暗之中，向着那最终的目的地，也是最终的战场，毅然前行。
身后的临安城，凤凰山密道入口那沉重的石门，似乎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正缓缓闭合，将一段历史，彻底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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