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洁在他的悉心指导下进步神速。与此同时,她也渐渐了解了苏然看似洒脱背后,那份源于家庭的压力与性格中优柔寡断的挣扎。
他是家中独子,父母经营着古城餐饮界赫赫有名的连锁酒楼“苏园”,家底殷实。从小,他就被寄予厚望,期待着将来能子承父业,将家族生意进一步发扬光大。但他天性安静内向,对数字计算和商业经营毫无兴趣,唯独对线条、色彩、笔墨情有独钟。高中时,他顶着巨大压力,偷偷报考了省城的美院附中,凭借出色的天赋被录取后,才忐忑不安地告知家人。那场家庭风暴,可想而知。
“我父亲当时暴怒,直接把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摔在我脸上,说如果我敢去读这种‘不务正业’的学校,就……就打断我的腿。”苏然说起这些过往时,语气刻意保持着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下意识扶眼镜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我妈更是哭了一整夜,说画画是吃青春饭,没出息,培养出来的人心太软,性子太独,根本不适合在弱肉强食的商场上打拼,将来肯定会饿死街头。”
但他最终还是遵从了内心的呼唤,去了附中,之后又顺利考上了省美术学院。大学期间,他与家庭的关系降至冰点,几乎没怎么回过家。毕业后,父母希望他回来帮忙打理日益庞大的家族生意,他却再次违背父母的意愿,选择租下这个僻静的工作室,靠教一些小朋友画画和偶尔卖画维持着清贫而自在的生活。
“他们当时断了我的经济来源,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乖乖回去接班。”苏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许苦涩与自嘲,“可是他们不知道,或者说不愿去理解,对我来说,不能按照自己意愿画画的人生,即便锦衣玉食,也像是失去了灵魂的空壳,那才是真的活不下去。”
深秋的一个下午,他们一起在古城墙上写生。夕阳西下,温暖的余晖将整个古城的老建筑屋顶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城墙的剪影在逆光中显得格外巍峨沉静。何英洁忙着用水彩捕捉天空那瞬息万变的色彩层次,苏然则用一支小狼圭笔,蘸着焦墨,在速写本上快速勾勒着城墙垛口和远处楼阁的剪影。
画到一半,苏然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眉头立刻习惯性地微蹙起来,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烦躁与无奈。他走到一旁,接听了电话。
“妈……我知道……我下午在画画……晚上?晚上可能有点事……不是,您别生气……好,好,我知道了,我尽量过去……嗯,行,到时候再说吧……”
挂了电话,他沉默地走回来,望着城墙外沉落的夕阳,久久没有说话,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疲惫。
“是我妈。”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她让我晚上务必回家一趟,说……有重要的家庭事情要商量。”
“那你就去吧,别让阿姨担心。”何英洁轻声说。
他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弧度:“重要的家庭事?无非又是变着法子的相亲安排。他们总觉得,给我找个所谓‘门当户对’、能对家族生意有帮助的媳妇,就能把我拉回他们设定好的‘人生正轨’,就能让我‘收心’。”
何英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她想起李太太曾经提过,苏然的父母一直在不遗余力地给他安排相亲,对象多是生意伙伴的女儿,或者他们眼中“有出息”的大家闺秀。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累。”苏然望着远处最后一抹即将消失的霞光,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明明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有了自己独立的事业和追求,可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不懂事的孩子,在做着不着边际的荒唐梦。他们从不关心我画得好不好,开不开心,精神是否充实,只关心我能不能光宗耀祖,能不能把饭店开得更大,能不能娶一个让他们有面子的儿媳。”
那一刻,何英洁在他清瘦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宇间,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处排解的疲惫。那是一种既要艰难地坚持自我,又要面对至亲之人的失望与不解的双重消耗。
那天晚上,何英洁一个人留在工作室,帮苏然整理他下午画的速写。窗外的月光很好,清冷如水,静静地洒在宽大的画案上,照亮了上面未完成的水墨山水。她看着画中那氤氲的墨气、挺拔的山峦,忽然被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攫住。
她铺开一张粗纹水彩纸,调好颜色,开始凭记忆和感觉描绘此刻心中的月光。她用钻蓝混合少量群青作为夜空的基础色调,用留白胶小心地遮盖出月亮的形状,然后用稀释的佩恩灰画出云层薄纱般的流动感。
画着画着,她想起了苏然关于水墨与水彩相通的论述。于是她大胆尝试,在水彩创作中融入水墨的思维和技法——用大量的水让钻蓝和佩恩灰在纸上自然“晕染”、“渗化”,制造出水墨画中“泼墨” 般的氤氲效果;用“枯笔” 蘸取较干的颜色,侧锋快速擦过纸面粗纹的凸起处,模仿毛笔的“飞白” 效果,表现月光下景物轮廓的朦胧与空气感。
完成后的画面让她自己都感到几分惊讶:明明是使用水彩颜料,却整体呈现出一种水墨画的清冷意境与空灵韵味;明明是西方的绘画材料,却自然地流露出东方的美学情趣与哲学思考。
苏然回来时已经很晚了,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神色比离开时更加疲惫落寞。他看见画案上那幅墨韵十足的水彩新作,脚步顿住了,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是……你刚才画的?”他的声音因酒精而略带沙哑。
何英洁点点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嗯,试着用水彩的材料,结合你说的水墨的意境和某些笔法来表现月光,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他在画前静静地站了很久,久到何英洁以为他是不喜欢,或者觉得这种尝试过于冒昧僭越。
“你知道吗,”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在思考和探索一种可能性——不是简单地将水墨与水彩并置,或者生硬地拼贴两种技法,而是让这两种源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语言,在精神内核和美学层面上进行一场真正的、深入的对话与融合。你的这张画,虽然技法上还略显生涩,但它让我清晰地看到了这种可能性正在被实现。”
他的眼睛在工作室温暖的灯光下,异常明亮,先前因家庭烦恼带来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不少:“英洁,我有一个提议……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一起合作。共同创作一个系列作品,主题就叫《水色相依:彩与墨的对话》。你觉得怎么样?”
就这样,在月光与灯光的共同见证下,他们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合作。
这个过程远比想象中更为艰难。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绘画体系,背后是两种不同的观察世界、表现世界的思维方式。要将它们有机地融合在一张作品中,需要不断的尝试、激烈的讨论、相互的妥协,甚至难免的争执。
他们选择从最熟悉的古城风景入手。通常由苏然先起稿,他用毛笔蘸取浓淡不一的墨色,以“骨法用笔” 勾勒出古建筑的骨架结构、飞檐斗拱的细节,表现出其历经沧桑的厚重质感与历史韵味;然后何英洁在此基础上,运用透明的水彩层层“渲染”,细腻地捕捉和表现不同时间、不同天气下,光线在古老建筑和街巷中流动、变化的气氛与情绪。
第一张正式的合作作品是《雨巷》。苏然先用极淡的、“渴墨” 的笔法,画出湿滑幽深的巷子“透视” 纵深,用“皴擦” 技法表现出两侧白墙的斑驳质感与青石板上水光反射的微妙变化;何英洁则在此基础上,用透明的水彩颜料,通过“湿画法” 多次薄涂“罩染”,叠加出春雨的朦胧水汽、行人伞影的模糊轮廓,以及远处巷口温暖灯光在湿润空气中晕开的一圈圈柔和光晕。
完成后的效果令人惊喜。水墨部分赋予了画面坚实的“骨骼” 与内在的“气韵”,让古老的街巷有了历经风雨的沧桑力量;而水彩部分则如同流动的“血肉” 与“呼吸”,赋予了画面鲜活的生命感与瞬间定格的诗意。雨中的古城,既古老又鲜活,既真实又梦幻,仿佛在低语着岁月的故事。
但他们也并非总是和谐默契。有一次合作创作《雪后园林》,何英洁觉得苏然为了表现假山石的质感,用墨过于浓重沉黑,破坏了她想要表现的、雪后世界那种万物披银、轻盈空灵的总体氛围;而苏然则坚持认为,何英洁为了表现雪的洁白,在某些反光部分使用的钴蓝和浅紫过于明亮跳脱,失去了水墨画应有的含蓄内敛与“计白当黑” 的韵味。两人各执己见,谁也不肯轻易退让,艺术理念的冲突让工作室的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争执最激烈时,何英洁感觉自己的创作理念被全盘否定,委屈和气恼涌上心头,差点就要摔笔离去。但当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远处,重新整体地审视画面时,她不得不承认,从画面结构平衡的角度看,苏然的坚持是有道理的——过于追求雪的轻盈,而没有足够分量的重色进行衬托和压制,整幅画确实会显得轻浮、缺乏视觉重心和力度感。适当的、浓重的墨色,反而能像秤砣一样,稳稳地压住画面,并通过强烈的明暗对比,更加反衬出雪色的洁白与纯净。
“对不起,”她走回画案前,低声说,语气已经平和下来,“刚才是我太固执于自己的感觉了,忽略了画面的整体结构关系。你说的对,这里的重墨确实是必要的。”
苏然也松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缓和了许多:“不必道歉,艺术创作需要坚持己见,但也需要适时地跳出自我,客观审视,懂得必要的妥协。重要的是,我们都是在为作品的最终效果负责,而不是为了争执而争执。”
喜欢古城过客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古城过客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