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巷那破败馆舍中的狂喜与忧虑,如同投入邯郸这座大池中的两颗石子,涟漪尚未完全扩散,便已被更大的喧嚣所吞没。而在邯郸城另一处,一处虽不显山露水、却明显精致舒适得多的寓所内,真正的风暴眼,正在冷静地筹划着即将席卷千里之外咸阳宫闱的狂风暴雨。
此处是吕不韦在邯郸的临时居所,与异人那家徒四壁的馆舍相比,可谓云泥之别。庭院清幽,回廊曲折,虽不及顶级权贵的府邸奢华,却处处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富足与品味。此刻,在宅邸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窗扉紧闭的密室之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一场无声的“战争筹备”。
空气中弥漫着檀木、锦缎以及金属特有的冰冷气息。地面上,案几上,甚至临时搬来的矮榻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
一堆堆码放整齐、金光灿灿的秦制“镒金”与各国通行金饼,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沉默而厚重,它们的光芒甚至盖过了跳跃的烛火,将整个房间染上了一层暖色调,却透着资本冷酷的重量。
旁边是各式各样的珠宝玉器:有来自荆山的极品和田玉璧,温润如脂,雕着象征王权的云纹;有东海捕捞的罕见珍珠,颗颗浑圆,流光溢彩,盛在铺着黑色丝绒的木匣里;有楚地巧匠打造的错金嵌玉青铜器,古朴与华丽交织;还有来自西域的瑟瑟(一种宝石)、犀角、象牙等奇珍异玩,琳琅满目,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吕不韦身着便于活动的深色便服,衣袖挽起,正亲自拿着一卷清单竹简,逐一清点、核对着这些即将随他西行的“武器”。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如同最苛刻的鉴宝师,又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在检查自己的兵甲。他时而拿起一块玉璧对着灯光查看有无瑕疵,时而掂量一下金饼的成色和分量,时而在竹简上用工整的小篆刻下一个记号。
老仆吕槐则在一旁默默地协助,他将一些较小的珠宝用特制的软布包裹,再放入垫着丝絮的木盒中,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婴儿。他的眉头始终微微蹙着,嘴唇紧抿,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里,似乎每一条都刻满了“忧虑”二字。
终于,在将一盒明显是准备进献给重要人物的、品相最佳的珍珠封箱之后,吕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抬起头,看着密室中这几乎堆积如山的财货,又看了看自家主人那平静却透着巨大决心的侧脸,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沙哑的声音带着颤抖,在寂静的密室中响起:
“主人……”吕槐的声音艰涩,“老奴……老奴还是想说……我们已将半数家资,整整五百金并诸多珠玉,赠予了异人公子。如今……如今这密室中所余,几乎是我等能动用的全部流动资财,若再尽数投入咸阳……此行若……若稍有差池,或是那异人公子……或是咸阳贵人那边……”
他顿了顿,仿佛那个后果太过可怕,难以宣之于口,但还是硬着头皮道:“那我吕氏累代数代、辛苦经营所积攒的基业,可就……可就真的血本无归,万劫不复了啊!主人,此举……是否太过行险?是否……再斟酌一二?”
吕槐的担忧合情合理。这密室中的财富,是吕不韦商业帝国的血液,是能够调动庞大物流网络、影响各国物价的资本。如今,吕不韦却要将其大部分,投入一个看似毫无希望的政治赌局之中,赌注是一个落魄质子那虚无缥缈的继承权。在任何理性的商人看来,这都与自杀无异。
吕不韦闻言,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看向吕槐,而是将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璀璨夺目的一切。他的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这些冰冷的金银珠玉,看到了更遥远、更宏大的图景。
良久,他才轻轻放下手中的竹简,转过身,看向自己这位忠心耿耿、却始终局限于商业思维的老仆。他的眼神锐利如昔,但语气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在谈论一件早已笃定的事实:
“吕槐,”他开口道,声音在密室里产生轻微的回响,“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奇珍异宝,经手过金山银海。但你可知,这世间,最顶级的买卖,做的是什么?”
吕槐一怔,迟疑道:“是……是垄断奇货,或是……盐铁专营?”
吕不韦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超越世俗的、带着智慧与野心的弧度:“那些,其利虽厚,终有上限。投资于田宅,其利十倍,可视可触;投资于珠玉,其利百倍,令人艳羡;然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投资于邦国,其利——无穷!!”
“无穷”二字,他咬得极重,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吕槐的心头。
“你只见钱财之失,如同只看见投入河中的饵料,却未见那饵料可能钓起的,是足以吞舟的巨鳌!”吕不韦踱步到那堆黄金前,随手拿起一块金饼,在手中摩挲着,“异人,并非你眼中那看似毫无价值的落魄质子。他是一件璞玉,一件被尘埃掩盖、被世人遗忘的传国玉玺!其材质,是嬴姓王室的纯正血脉!其潜力,是西方那个虎狼之国的至高权柄!唯我,识得他的价值!唯我,敢下这惊天重注!”
他的眼中闪烁着狂热而冷静的光芒,那是一种将商业逻辑运用到极致政治投机中的天才眼神:“如今,饵料已投下,初步的信任已然建立。但,这还不够。”
吕槐被主人那宏大的气魄所震慑,但听到“不够”二字,还是忍不住问道:“主人之意是……那五百金,还不足以固其心?”
“钱财,可以买来暂时的忠诚,可以缓解物质的困窘,但买不来死心塌地,更填补不了内心的孤寂与空洞。”吕不韦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能洞察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异人公子,如今最渴望的,真的是那遥不可及的归秦嗣位吗?”
吕槐疑惑:“难道不是?此乃他摆脱困境之根本啊。”
“那是远望,是目标,是冰冷的政治交易达成后的结果。”吕不韦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对人性的精准把握,“但眼下,在他每日面对的、这冰冷而充满恶意的现实中,他更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能触摸到的、能将他从绝望孤寂的深渊里瞬间拉出来的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词语:“那是一种……‘温暖’。一种被尊重、被欣赏、甚至被……爱慕的感觉。一种能够让他暂时忘记质子身份,感觉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尊严的‘人’的‘体面’。”
吕槐似乎有些明白了,但又更加困惑:“主人的意思是……”
吕不韦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些许算计的笑容,那笑容在他平静的脸上绽开,却仿佛蕴含着风暴。
“他需要一场盛宴,一场专为他而设的、配得上他‘公子’身份的华筵。他需要感受到,除了冰冷的政治投资和金钱关系之外,还有一种更‘人性化’的关怀与……馈赠。”
他走到密室门口,推开一条缝,对外面侍立的心腹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然后重新关上门,对吕槐说道:
“去,以我的名义,精心撰写一份请帖,送往榆林巷质子馆舍。言辞务必恭敬诚挚,邀请异人公子过府,参加我为他特意举办的……西行祈福饯别宴。”
吕槐躬身应道:“是,主人。老奴这就去办。”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只是……饯别宴而已,为何……”
吕不韦转过身,重新望向那满室的珠光宝气,声音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因为在这场宴席上,我将送给他一份……他此刻最需要,也最无法抗拒的‘礼物’。一份,能让他将我吕不韦,不仅仅视为投资人,更视为……‘知己’的礼物。”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密室的墙壁,落在了府中某个幽静的院落,那里,住着他那位姿容绝丽、能歌善舞的爱姬——赵姬。
“去吧,好好准备宴席。务必……尽善尽美。”
吕槐不再多问,深深一揖,退出了密室。他知道,主人又有新的、或许更加惊世骇俗的计划了。而他所能做的,就是无条件地执行。
密室中,再次只剩下吕不韦一人。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望着外面邯郸城沉沉的夜色,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愈发明显。
金钱开道,固然无往不利。
但若要牢牢绑定一个长期处于情感荒漠中的人心,有时,需要的是比黄金更加璀璨,也更加危险的……温柔刀。
他已经布好了局,投下了重饵。
接下来,就是要用这最后一道“佳肴”,让那条名为“异人”的大鱼,彻底咬钩,再无挣脱的可能。
而这场即将到来的华筵,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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