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队伍那骂骂咧咧的脚步声和铠甲兵器的碰撞声,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虽已随着风雨声渐渐远去,但其带来的惊悸却如同冰冷的毒液,依旧在馆舍内每一个人的血管中缓缓流淌、蔓延。厅堂与内室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昏暗,仅有的一盏小油灯将微弱的光晕投射在异人、僖和徐媪那惊魂未定的脸上,光影摇曳,如同他们剧烈跳动后尚未平复的心脏。
内室里,赵姬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床榻上,汗水浸透了她的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她将最后一丝痛呼死死咽了回去,此刻只剩下破碎的、如同风箱般的喘息。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徘徊。
稳婆徐媪同样心有余悸,但她凭借多年的经验和强大的定力,迅速强迫自己重新专注于眼前的生产。她凑到赵姬耳边,用极其低沉却坚定的声音催促:“夫人!撑住!就差最后这一下了!跟着老身,用力!”
赵姬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芒,求生的本能和母性的坚韧再次压倒了恐惧与疲惫。她抓住身下早已被汗水、泪水或许还有血水浸湿的褥子,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配合着徐媪的指令,发出了最后一声被压抑在喉咙深处的、近乎野兽般的闷哼……
就在这声闷哼之后,万籁俱寂,仿佛连窗外的狂风暴雨都刻意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
“哇啊——!!!”
一声极其响亮、极其尖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力与穿透力的婴儿啼哭,如同破晓的第一道阳光,又如同撕裂厚重乌云的霹雳,骤然在内室炸响!
这哭声是如此洪亮,如此中气十足,仿佛不是来自一个刚刚脱离母体的脆弱婴孩,而是来自某种蛰伏已久的凶兽幼崽!它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单薄的门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压过了窗外依旧肆虐的狂风暴雨声和尚未完全停歇的闷雷回响,清晰地传入了厅堂中正竖着耳朵、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的异人和僖的耳中!
两人浑身同时一震!
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老眼里瞬间涌上了混杂着狂喜与后怕的泪水,身体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
异人则像是被一道电流击中,先是一僵,随即脸上爆发出无法抑制的、近乎癫狂的喜悦!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产房污秽的规矩,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推开虚掩的内室门,冲了进去!
内室里,油灯的光芒似乎都因这声石破天惊的初啼而明亮了几分。
稳婆徐媪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用早已准备好的、干净但粗糙的白布包裹起来的襁褓抱在怀里。她脸上带着经历巨大风险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看到冲进来的异人,她脸上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带着恭贺的笑容,声音虽然沙哑,却清晰地说道: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四个字,如同最动听的仙乐,让异人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咚”地一声落回了实处,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狂喜!
他有儿子了!
在敌国邯郸,在这风雨交加、危机四伏的夜晚,他异人,不仅保住了性命,还有了继承人!这是上天对他最大的眷顾!是吕不韦先生宏图大略的第一个实质性成果!
他激动得手足无措,想要去抱孩子,又怕自己笨手笨脚,只能搓着手,凑到徐媪面前,贪婪地看着那个襁褓。
徐媪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声啼哭带来的惊讶中,她低头看了看怀中依旧在响亮啼哭的婴儿,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诧异:“公子……老身接生几十年,走街串巷,见过的婴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可从未听过如此洪亮有力的初啼!真真是……有穿云裂石之势啊!这小公子,将来必定非同凡响!”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让异人的喜悦更是达到了顶点!他儿子天生异禀!连稳婆都这么说!
他再也忍不住,从徐媪手中近乎虔诚地接过那个襁褓。襁褓中的婴儿,似乎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变成了细微的、如同小猫般的哼唧。他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竟不似寻常新生儿那般浑浊紧闭,而是乌溜溜、亮晶晶的,虽然还看不清东西,却仿佛带着一种天生的、冷静的审视意味,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刚刚闯入他视野的、激动得满脸放光的陌生男子(他的父亲)。
异人看着这双眼睛,看着那虽然通红皱巴、却依稀能辨出清秀轮廓的小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巨大的希望。他转身冲到床榻边,对着虚弱不堪、脸色苍白如纸、却因为听到孩子哭声而勉强露出一丝微笑的赵姬,激动地语无伦次:
“姬!你听到了吗?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你立了大功了!”
赵姬虚弱地点了点头,目光温柔地落在那个襁褓上,伸出无力的手,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脸。那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一种混合着巨大疲惫和初为人母的奇妙情感涌上心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异人抱着孩子,在狭小的内室里兴奋地踱步,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猛地停下,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用一种近乎宣告般的、带着无比激动和某种宿命感的语气大声说道:
“我有子了!我异人有继承人了!此子生于赵国,长于赵国,当随赵地之俗,取名——‘赵政’!”
“赵政……” 床榻上的赵姬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复杂。
而一直跟在异人身后,同样满怀喜悦和感激地看着小主人的老仆僖,以及在旁边收拾着生产残留物、准备热水为赵姬擦拭的稳婆徐媪,在异人宣布这个名字,并且将襁褓稍稍放低,让他们能更清楚地看到婴儿面容的那一刻——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凝固在了那张小小的脸上。
或许是光影的错觉,或许是经历了整晚的紧张与恐惧后产生的恍惚,又或许是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疑虑在作祟……
在那婴儿安静下来,微微蹙着淡淡的小眉头,那双过于乌亮、甚至带着一丝不符合婴儿的冷静(或者说锐利)的眼睛,在偶尔转动,掠过他们脸庞的某一瞬间……
僖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他仿佛……仿佛在那尚未长开的眉眼轮廓间,隐约捕捉到了一丝……一丝极其细微、却又让他脊背发凉的……熟悉感?
那眉骨的走向?那抿着的小嘴的线条?尤其是那眼神深处,那一点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神采?
像谁?
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如同鬼魅般蹿入僖的脑海——吕不韦!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咬噬了他的心脏!让他浑身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不敢置信地眨了眨浑浊的老眼,再仔细看去时,那婴儿又恢复了寻常模样,只是比别的孩子更显精神些。
是错觉吗?
一定是错觉!
是今晚太过紧张,是自己胡思乱想了!
吕先生对公子恩重如山,岂会……岂会……
僖不敢再想下去,慌忙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瞬间褪去的血色和眼中的惊骇,心中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那刚刚因小主人降生而带来的纯粹喜悦,瞬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的阴影。
一旁的稳婆徐媪,似乎也微微怔了一下。她常年接触新生儿,对婴孩的相貌有种直觉。她也觉得这小公子有些……特别。但具体特别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那眼神,不像个刚出生的奶娃娃。她甩了甩头,只当是这孩子在如此险恶环境下出生,天生带着股不同寻常的“硬气”,并未像僖那样联想到某些复杂的人事。她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只是心中对这孩子“非同凡响”的评价,又加重了几分。
屋外,不知何时,雨势已经渐渐变小,从之前的倾盆暴雨化作了淅淅沥沥的细雨。震耳欲聋的雷声也彻底息止,只有远天还偶尔传来几声沉闷的、如同叹息般的余响。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天边隐约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
馆舍内,新生的喜悦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经历了风雨摧残后,顽强地重新燃烧起来。
异人依旧沉浸在得子的巨大兴奋中,抱着“赵政”,对赵姬嘘寒问暖,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憧憬。
赵姬疲惫地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与身为母亲的奇异满足,尽管身体虚弱,心中却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而注入了一丝新的力量。
然而,在老仆僖的心中,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初啼,那仿佛预示着不凡命运的洪亮哭声,却与那惊鸿一瞥间产生的、关于身世的可怕疑云紧紧纠缠在一起。
这个在电闪雷鸣、危机四伏中降生的男孩,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刻起,似乎就注定无法摆脱那围绕着他出生的、错综复杂的阴谋与无法言说的秘密。
他的哭声,仿佛既是对这个充满恶意世界的宣战,也是对自身那迷雾般命运的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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