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胡亥那间弥漫着恐惧与初生野心的房间，赵高并没有丝毫松懈，反而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胡亥这关，算是用“胡萝卜加大棒”糊弄过去了，但这顶多算是拉拢了一个没啥实际权力、但身份至关重要的“招牌”。真正决定这场政变能否成型、能否顺利推进的关键人物，是丞相李斯。
李斯，可不是胡亥那种能被轻易忽悠的纨绔子弟。他是帝国的缔造者之一，是法家的坚定执行者，是手握实权的百官之首，更是一个深谙权力游戏、精明到骨子里的老狐狸。说服他，难度系数比说服胡亥高了不止一个数量级。
赵高一边在昏暗的宫道阴影中穿行，一边在脑中飞速地完善着说辞。对付李斯，光靠画大饼和吓唬是不够的，必须精准地击中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最切的欲望，将利害关系赤裸裸地摊在他面前，让他自己做出“聪明”的选择。
他来到李斯临时下榻的宫室。这里的气氛同样凝重，灯烛摇曳，映照着李斯那张写满焦虑和疲惫的脸。他正对着一堆竹简发呆，显然心思完全不在政务上。皇帝垂危，继承人悬而未决，帝国前途未卜，这一切都像大山一样压在这位老丞相的心头。
“丞相。”赵高轻轻叩门，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李斯抬起头，看到是赵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期待，有警惕，也有深深的不安。“赵府令，何事？可是陛下……”他最担心的就是皇帝那边突然传来噩耗。
赵高闪身进来，小心地关好门，动作轻盈利落。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走到李斯对面，缓缓坐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李斯。这种平静，在这种时候，反而显得格外诡异。
“丞相，”赵高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奴才此来，是为一件关乎帝国命运，也关乎你我身家性命的大事。”
李斯心中一凛，坐直了身体：“何事？可是那诏书……”
赵高微微点头，不再绕任何弯子，直接抛出了那颗蓄谋已久的、足以将李斯炸得魂飞魄散的重磅炸弹。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事实的语气，开门见山：
“丞相，事已至此，奴才就直言了。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
（皇上去世，给长子留下一封诏书，命他回咸阳参加丧事，立为继承人。）
李斯瞳孔猛地收缩，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从赵高口中听到皇帝“已崩”（或者说等同于已崩）的确认，还是让他浑身一颤。
但赵高的话还没完，他紧接着抛出了更关键的信息：
“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
（诏书未送，如今皇上去世，没人知道。）
李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诏书没发？！皇帝……等同于驾崩了，而唯一指定扶苏继位的诏书，竟然还留在沙丘，没有发出去？！这……这简直是……
还没等他从这巨大的信息冲击中回过神来，赵高说出了那句最终图穷匕见的话，他将胡亥抬了出来，并将决定权巧妙地放在了“你我”手中：
“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
（给长子的诏书和符玺都在胡亥手里，立谁为太子只在于你我的一句话而已。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轰——！”
李斯只觉得脑袋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他猛地站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赵高，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声音都变了调：
“赵高！你……你安得出此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亡国的话！这不是人臣应该议论的事情！）
他的反应完全在赵高的预料之中。这位以法度、秩序、忠诚（至少表面上是）立身的丞相，第一反应必然是激烈的、义正辞严的拒绝。这是他的身份、他的学说、他的声誉所决定的。
赵高没有因为李斯的斥责而慌乱，他甚至没有起身，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同情和“无奈”的苦笑，仿佛他提出这个建议，是经过了多么痛苦的挣扎，是为了大家共同的“生存”。
“丞相息怒，”赵高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奴才岂不知此乃大逆不道之言？然则，形势比人强啊！丞相，请恕奴才直言，有些话，虽然刺耳，却不得不问，不得不思啊！”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锥子般，开始刺向李斯内心最脆弱、最不愿意面对的地方。
“丞相，”赵高缓缓问道，“请您平心而论，细细比较。您的才能，与蒙恬相比，孰高孰低？”
李斯脸色一僵。蒙恬是将门之后，北逐匈奴，修筑长城，军功赫赫，威震天下。他李斯是文臣，擅长的是权谋、政务、律法，各有所长，但若论在军中和民间的威望，他自认不如蒙恬。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赵高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抛出第二个问题：“您的谋略，与蒙恬相比，孰更深远？”
李斯嘴角抽搐了一下。蒙恬长于军事谋略，他长于政治权谋，这本难分高下。但赵高在此刻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意有所指。
第三个问题接踵而至：“您的功劳，与蒙恬相比，孰更卓着？”
李斯辅佐始皇统一六国，制定律法，统一度量衡，功劳盖世。但蒙恬北击匈奴，收复河套，筑起万里长城，保境安民，功劳同样彪炳史册。可以说是不分伯仲，但蒙恬的功劳更“直观”，更得军心。
李斯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赵高目光灼灼，问出第四个问题：“您的人缘，与蒙恬相比，孰更得人心？”
这个问题更是诛心！李斯推行严刑峻法，得罪了多少旧贵族和儒生？而蒙恬在外统兵，对待士卒据说颇为优渥，在军中和边境百姓中口碑不错。李斯再次默然。
最后，赵高抛出了最致命的一击，直指核心：
“您与长子扶苏的交情、信任程度，比之蒙恬与扶苏，又是如何？”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扶苏与蒙恬在边疆共事多年，相互扶持，情同父子（至少在政治上），信任无比。而他李斯，作为“焚书坑儒”等政策的坚定执行者（至少是主要参与者之一），与推崇儒学的扶苏，理念上就有根本冲突，关系可谓疏远，甚至可能心存芥蒂！
五个问题，如同五把冰冷的匕首，一刀刀精准地剜在李斯的心头，将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依仗，剥得体无完肤！
李斯脸色惨白，身体微微摇晃，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颓然坐回席上，之前那义正辞严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戳破伪装后的狼狈和巨大的恐惧。
他黯然，他不得不承认，赵高说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实！无论从哪个方面比，一旦扶苏即位，蒙恬都将是那个更受信任、更可能取代他相位的人！
看到李斯的心理防线已经开始崩溃，赵高知道火候到了。他立刻开始描绘那可怕的、几乎可以预见的未来图景，进行威逼：
“丞相明鉴！长子扶苏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彼若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到那时，君侯您最终不过怀揣通侯之印（指彻侯爵位，最高爵位）荣归故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臣恐……臣恐您最终连安享晚年的机会都没有啊！”
这番话，将李斯失去权力后，可能面临的不仅仅是失势，更是杀身之祸的残酷可能性，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紧接着，赵高话锋一转，开始描绘另一幅美好的、充满诱惑的前景，进行利诱：
“反之，奴才曾受诏教授胡亥学习律法狱讼之事，已有数年，未曾见其有过失。胡亥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此处赵高将胡亥夸得天花乱坠）丞相试想，若你我共同拥立胡亥为帝，他必感念拥立之大功，届时，君侯您可长有封侯，世世称孤（指封君），享有乔、松之寿（指古代传说中长寿的王子乔、赤松子），拥有孔、墨之智（指孔子、墨子的智慧名声）。这与身遭不测之祸，祸及子孙相比，孰利孰害，难道不是如同黑白般分明吗？是享受长久的荣华，还是面对即刻的灾祸，请君侯……自择！”
（赵高这番话，将胡亥描绘成一个完美继承人，并许诺李斯只要合作，就能永保富贵，寿终正寝，名垂青史。）
威逼与利诱，如同两条交织的毒蛇，紧紧缠绕住了李斯。一边是身死族灭的恐怖深渊，一边是永保富贵的康庄大道！
李斯的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一边是他辅佐始皇建立的帝国法统，是他个人的声誉和士大夫的节操，是对先帝的最后一丝忠诚；另一边，是对权力失落的巨大恐惧，是对家族命运深深的担忧，是人性中对富贵和生存的本能渴望！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汗水浸湿了内衫。他仿佛看到了扶苏即位后，蒙恬冷漠的眼神，看到了自己黯然离开咸阳，甚至看到了刑场和家族的覆灭……他又仿佛看到了胡亥即位后，自己依旧稳坐丞相之位，家族兴旺，安享尊荣……
两种画面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因为内心的剧烈挣扎而微微颤抖。他知道，一旦迈出这一步，就将万劫不复，将成为帝国的罪人，将背负千古骂名！
可是……不迈出这一步，眼前就是万丈深渊！
最终，对权力的留恋，对失去一切的恐惧，对家族命运的担忧，压倒了他那建立在法家学说和帝国利益之上的、摇摇欲坠的忠诚与原则。
他缓缓抬起头，仰望宫殿那黑沉沉的穹顶，仿佛想从那里找到答案，却只看到一片虚无。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流过那布满皱纹和焦虑的脸颊。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痛苦、矛盾、无奈和最终妥协的叹息，这声叹息，仿佛抽干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正气：
“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
（唉！我偏偏遭逢这样的乱世，既然已经不能以死尽忠了，又能向哪里去寄托我的命运呢！）
这声叹息，如同一个沉重的句号，标志着他——大秦帝国的丞相李斯，最终向赵高的阴谋屈服，默许了这场将把帝国拖入深渊的政变。
他选择了“生存”和“富贵”，背叛了先帝的托付和帝国的法统。
赵高看着泪流满面的李斯，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他知道，最大的障碍，已经扫除了。李斯的屈服，意味着政变的核心三人团（胡亥、李斯、赵高）已经形成。
接下来，就是将这默许的阴谋，付诸实际行动的时候了。
赵高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属于胜利者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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