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如同轻柔的绒布，缓缓覆盖了天空。最初的几颗星辰开始闪烁，遥远而清晰，如同钉在墨蓝天幕上的银钉。
晚风带上了些许凉意，林可直起身，细心地为杜恒整理了一下膝上的薄毯。他没有说话，只是依旧仰望着开始变得繁密的星空，那双看透了无数微观结构与宏观宇宙的眼睛里，倒映着整个正在苏醒的星河。
林可推着他的轮椅，无声地离开了楼顶，乘着专用电梯下行。他们没有返回住所，而是默契地让轮椅驶向了那条熟悉的、通往新建化学大楼后方纪念花园的小径。
夜色中的校园安静了下来，白日的喧嚣被沉淀，只有远处图书馆的灯光和实验室永不熄灭的窗火，如同大地上的星辰，与天幕交相辉映。空气中弥漫着夜来香的清甜气息。
他们停在了那座无名的、抽象而神秘的雕塑前。此刻，雕塑内部的发光晶体感应到夜幕降临，自动亮起了柔和的、与杜恒和林可指环同源的幽蓝光芒，让它看起来更像一片被凝固的、正在沉思的星云或分子结构。
杜恒的目光从星空收回，落在那句铭文上：“知其所止，方得始终。”他苍老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无声地念诵着这几个字，眼中流转着复杂难明的光芒。那片被封锁的意识区域，再次传来空洞而熟悉的回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被无形的壁垒牢牢阻隔。
林可没有打扰他。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轮椅旁，同样凝视着雕塑和铭文，感受着指环与雕塑光芒之间微弱的、令人安心的共鸣。
良久，杜恒似乎从冥思中回过神来。他微微颤抖着，从轮椅侧袋里，取出了一个用特殊复合材料制成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防水信封。
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捧着什么极易破碎的珍宝。
林可的心轻轻一颤。她认得那个信封。里面是杜恒那本——从死亡循环时期就开始使用、跟随他经历了图书馆顶楼对峙、维度撕裂、星海逃亡，直至意识封锁——破损严重的笔记的残页。
杜恒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从里面轻轻抽出了几张泛黄、甚至边缘有些焦黑卷曲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早已不再是单一的墨迹，而是混合了各种颜色的笔记、匆忙的公式、能量签名图谱，甚至还有干涸的、不知是水渍还是泪痕的印记。
有些字迹清晰锐利，是陷入思考高峰时的产物；有些则潦草颤抖，显然是在极度痛苦或危急关头写就；更有大片大片的区域，被复杂的、连杜恒自己如今也无法完全理解的数学符号所覆盖——那是意识封锁前，他最后疯狂的演算痕迹。
这不仅仅是一本笔记。
这是一份地图，记录了他与林可共同走过的、那段波澜壮阔、充满痛苦与光辉的旅程。上面写着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求知、他们的挣扎、他们的爱，以及那份最终被封印的、关于宇宙终极真相的……沉重答案。
杜恒将这几张饱经风霜的纸页，轻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掌缓缓抚平，动作温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
夜风吹过，拂动他银白的发丝，也调皮地掀起纸页的一角，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声响。
那声音，仿佛无数过往的低语，仿佛循环的余音，仿佛来自湮灭奇点的叹息，仿佛星海间无声的航行……
杜恒低下头，目光无比复杂地凝视着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属于自己的又不属于自己的字迹和公式。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试图从那一片混沌与辉煌中，辨认出自己的一生。
最终，他抬起头，望向身旁的林可。夜幕下，她的眼眸依旧清澈，倒映着雕塑的幽蓝光芒和他苍老的面容。
他伸出手，不再是年轻时那般有力，却依旧稳定，轻轻握住了林可的手。然后，他将她的手，连同那几页写满了“方程”的残破笔记，一起捧在掌心。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夜风吹散的叹息。
然后，他看着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清晰而温柔地，唤出了那个跨越了无数生死、维度和光阴的名字：
“林可…”
声音沙哑，却蕴含着无法估量的深情与信赖。
林可的泪水瞬间涌出，无声地滑过她已不再年轻的脸庞。她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凝视。
杜恒得到了回应，仿佛了却了最后的心事。他再次低下头，看着膝上在风中微微颤动的纸页，看着那些承载了一切的开端与终结的公式。
他最后一遍，无声地、用目光描摹着那些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轨迹。
然后，他缓缓地、彻底地松开了手。
夜风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温柔却坚定地卷起那几张轻薄的纸页，将它们从杜恒的膝上吹起。
纸页在空中翻飞、旋转，如同几只疲惫却终于获得自由的蝴蝶，乘着夜风，朝着深邃的、布满星辰的夜空飘去。
它们越飞越高，上面的字迹在星光和雕塑的蓝光下忽明忽暗，最终化作模糊的黑点，融入了无垠的宇宙尘埃之中。
杜恒仰着头，目光追随着那些消失的光点，直到它们彻底不见。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孩童般的、纯粹的茫然，随即又被一种深沉的、彻底的平静所取代。他仿佛卸下了最后一个无形的重担，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轮椅里，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均匀而悠长，仿佛陷入了沉睡。
林可没有去追寻那些纸页。她只是站在原地，紧紧握着杜恒已然放松的手，仰望着星空。
那里，星辰亿万，沉默运转，仿佛书写着宇宙间最宏大、最复杂、也最无人能解的——
终极方程。
它没有答案，或者，它的答案就是存在本身，是过程本身，是所有尝试求解的努力本身。
无论悲喜，无论成败，无论轮回与否。
风继续吹着，拂过她的白发，拂过沉睡的杜恒，拂过散发着幽蓝光芒的雕塑，拂过整个寂静的、承载了太多记忆的校园。
“杜恒，”林可轻声对着夜空，也对着身边沉睡的爱人说道，声音平静而充满无尽的温柔：
“无论你在哪个时空维度…”
“我们的方程式，永不终结。”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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