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山”二字,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猝然劈入黄惜才混沌惊恐的脑海,瞬间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和伪装击得粉碎!
他手中的茶杯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淋了他一手,也溅湿了破旧的桌面。他却浑然不觉那灼痛,只是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死死盯着对面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他…他竟然问茂山?!
静水县无人不知茂山,但也无人敢轻易提及茂山,尤其是在一个可能来自“上面”的神秘人物面前!那不仅仅是一座山,那是一个禁忌,一个笼罩在静水县上空多年、令人谈之色变的阴影!
李贤仿佛没有看到他剧烈的反应,依旧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目光甚至带着几分欣赏地看着窗外远山的轮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听闻那山上景致颇为奇特,只是路途难行,少有人至。先生久居此地,想必有所耳闻?”
黄惜才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边涔涔而下,迅速浸湿了他浆洗发白的衣领。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呼吸不到一丝空气。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惧轰鸣作响。他为什么会问茂山?他到底知道多少?他是为那件事而来的吗?是了!一定是了!否则一个外来的富商,怎会对一座偏僻的荒山感兴趣?还用了“听闻”这般官方式的措辞!
“我…我…”黄惜才的牙齿咯咯作响,声音破碎不堪,“小老儿…不知…不知公子所言何意…茂山…那就是个荒山…豺狼虎豹甚多…没人去的…没人…”他语无伦次,只想拼命否认,将自己与那座山彻底撇清关系。
“哦?荒山?”李贤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黄惜才惨无人色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可我怎听说,多年前,那山上似乎…并不太平?似乎还有些…啸聚之徒?”
“啸聚”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黄惜才的心口!他浑身一软,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慌忙用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稳住身形,手指却抖得厉害,碰得茶杯叮当作响。
“那…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黄惜才几乎是尖叫着反驳,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早就…早就被剿灭了!对!剿灭了!现在就是座荒山!什么都没有!公子定是听错了!对,听错了!”他拼命强调着“剿灭”和“荒山”,仿佛只要说得足够坚决,就能改变事实,或者说,就能让对方相信这个“事实”。
李贤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模样,沉默了片刻。雅间里只剩下黄惜才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以及茶杯因他颤抖的手而不停磕碰桌面的细微声响。
良久,李贤轻轻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叮”,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索然,仿佛失去了继续追问的兴趣:“原来如此。看来是些以讹传讹的乡野传闻,不足为信。倒是晚辈唐突,勾起先生不好的回忆了。”
他话虽如此说,但黄惜才丝毫不敢放松,反而觉得更加恐惧。对方越是表现得不在意,越是轻描淡写,就越说明他早已掌握了某些信息,刚才的追问,或许只是一种试探,一种验证,或者说,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既然先生身体不适,那今日便不多打扰了。”李贤站起身,做出要离开的姿态,“先生好生休息,晚辈改日再来拜访请教。”
改日再来?!黄惜才听到这四个字,如同听到催命符,吓得魂飞魄散!他不能再见到这个人了!一次比一次更可怕的问题,一次比一次更深的恐惧,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形的压力逼疯了!
“公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黄惜才猛地站起身,由于动作太猛,带得椅子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巨响。他也顾不上了,对着李贤,深深作揖下去,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公子厚爱,小老儿…小老儿心领了!只是…只是寒舍鄙陋,小老儿更是才疏学浅,实在…实在当不起公子屡次垂询!公子您…您贵人事忙,不必…不必再为小老儿这等贱民耗费心神了!那银钱…那玉佩…小老儿明日…明日一定设法归还!”
他几乎是豁出去了,宁愿归还钱财,也要切断这可怕的联系。
李贤看着他这般模样,脚步顿住,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先生这是要赶我走?”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莫名地带起一股寒意。
“不敢!小老儿万万不敢!”黄惜才头垂得更低,身体抖如筛糠,“只是…只是自知卑贱,不敢…不敢高攀公子…”
李贤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先生过虑了。晚辈与先生投缘,何来高攀之说?银钱玉佩,既已赠出,岂有收回之理?先生安心收着便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至于茂山之事,先生既说不熟,那便罢了。或许…是我听得消息有误吧。”
他不再看瘫软如泥的黄惜才,缓步走向门口,在拉开门扉之前,最后留下一句:“不过,静水县虽小,看来倒也并非全无趣事。先生保重,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他推开房门,径直离去。脚步声沉稳地消失在楼梯口。
雅间内,黄惜才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回来。桌上,两杯茶水早已冷却,如同他此刻冰凉的心。
还会再见…还会再见…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荡,带来无穷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多久,直到茶楼伙计小心翼翼推门进来,询问是否还需要什么时,他才如同惊梦般猛地回过神,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失魂落魄地冲出了茶楼,甚至连那几本赖以谋生的旧书都忘了拿。
他一路跌跌撞撞,如同丧家之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躲起来!
然而,当他终于逃回那条熟悉的、污秽的巷子,远远看到自家那扇歪斜的院门时,却发现院门竟是虚掩着的!
他心中猛地一沉!出门时,他明明记得妻子再三叮嘱要闩好门的!难道…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发疯似的冲过去,一把推开院门!
院子里,黄李氏正背对着他,蹲在墙角那株半死不活的枣树下,手里拿着个小铲子,似乎正在挖着什么。听到破门声,她吓得惊叫一声,猛地回过头,脸上毫无血色,手中铲子“当啷”掉在地上。
“当…当家的?你…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声音发颤,眼神闪烁,带着一种极力掩饰的惊慌。
黄惜才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妻子脚下那片刚刚被翻动过的新土,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她在藏东西!她在藏那袋钱和玉佩!她怕了!她也感觉到不对劲了!
“你…你在干什么?!”黄惜才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一步步逼近。
“我…我没干什么…”黄李氏慌忙用脚去拨土,试图掩盖痕迹,语无伦次地解释,“我就是…就是想看看这树根是不是烂了…对,看看…”
“你看树根拿铲子做什么?!”黄惜才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眼睛赤红,“钱呢?玉呢?你拿出来!拿出来!”
“你疯了!弄疼我了!”黄李氏挣扎着,哭喊起来,“那是贵人赐的!是咱们活命的钱!凭什么不能拿!凭什么要藏起来!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你说啊!”
夫妻二人就在这破败的院子里拉扯哭喊起来,绝望和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黄菡的小脸露了出来,吓得面无血色,带着哭腔喊道:“爹!娘!你们别吵了!外面…外面好像有人…”
争吵声戛然而止!
黄惜才和黄李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住,惊恐万状地齐齐扭头看向院门方向。
巷子里寂静无声。
只有秋风掠过巷口,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听起来,竟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靴子,踏着落叶,悄然离去的脚步声…
黄惜才和黄李氏如同被冻住的冰雕,僵立在萧瑟的院中,所有的争吵、恐惧、绝望都在儿子那句带着哭腔的警示中化为更深的死寂。他们竖着耳朵,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全力捕捉着院外的任何一丝声响。
风声,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狭窄的巷弄,卷动着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焦的沙沙声。那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听起来既像是自然的风吹落叶,又极似有人刻意放轻、却无法完全消除的脚步声正渐行渐远。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黄惜才猛地推开妻子,蹑手蹑脚,如同壁虎般贴着斑驳的土墙,挪到那扇破旧院门后,颤抖着手,将眼睛凑近门板上的一道裂缝,屏息向外窥视。
巷子里空荡荡的。夕阳的余晖将对面屋脊的阴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坑洼的土路上,形成明明暗暗的诡异图案。看不到任何人影。
但是…就在巷口拐角的地面上,几片枯叶似乎被踩踏得格外碎裂,与周围自然散落的叶子略有不同。而且,空气中,似乎隐隐约约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条贫民巷的气味——一种冷冽的、像是刚刚熄灭的灯草又混合着某种不易察觉的皂角清冽气息。
这气味…黄惜才的心猛地一沉。他记得!在李贤靠近时,他曾隐约闻到过类似的味道,极淡,却与这贫民窟的浑浊空气格格不入!
他不是错觉!刚才真的有人在外面!很可能一直就在外面听着!是李贤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无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深秋的寒风更刺骨。他猛地缩回头,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息,脸色灰败得像死人。
“怎…怎么样?”黄李氏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惊惧。
黄惜才说不出话,只是惨白着脸,摇了摇头,又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全是崩溃的绝望。
“啊!”黄李氏短促地低呼一声,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他们真的被盯上了!那个李公子,送钱根本不是好心,而是标记!是警告!他们收下了,就等于吞下了钓钩,再也摆脱不了!
“钱…钱…”黄惜才猛地抓住妻子的肩膀,声音嘶哑,“快!拿出来!不能藏院里!不能放家里!他们会找到的!”
此刻,那袋银钱和那枚玉佩不再是救命的希望,而是招灾的引信,必须立刻处理掉!
黄李氏也慌了神,此刻再也顾不得心疼,忙不迭地点头,踉跄着扑回枣树下,用手拼命刨开那刚刚埋下去不久的浮土。泥土沾满了她的手指和衣袖,她也浑然不顾。很快,那个沉甸甸的锦袋和温润的白玉佩被重新挖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怎么办?扔了?还是…现在就送回去?”黄李氏捧着它们,如同捧着两块烧红的炭,双手剧烈颤抖,惶急地看着丈夫。
“送?送到哪里去?你知道他去哪了吗?”黄惜才声音发苦,眼中满是血丝,“扔?扔到哪里?万一被他们发现我们扔了…岂不是更…”他不敢想下去。对方手段如此诡秘,能在光天化日下监听而不露行迹,扔到哪里能瞒过他们的眼睛?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绝路!
夫妻二人对视着,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绝望。
最终,黄惜才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藏!还藏在家里!但不是院里!”他一把夺过钱袋和玉佩,目光扫过家徒四壁的屋子,“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肯定以为我们会藏到外面…”
他像疯了一样冲进昏暗的屋内,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泥土地面?不行,容易被挖。房梁?太高,而且茅草屋顶根本承不住重,也容易暴露。墙缝?墙壁是土坯的,一动就会留下痕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个旧书架上。那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是这个家里唯一还算“体面”的物件。上面零零落落几十本书,是他仅存的、舍不得卖掉的财产。
他扑过去,手指颤抖地掠过那些书脊。《论语》、《大学》、《中庸》…他的手停在一本最厚实、书脊也最破旧的《地方志汇编》上。这本书是他当年在县衙做书吏时,从一堆待处理的废旧文书中偷偷捡回来的,因为里面有一些关于静水县的零星记载,他视若珍宝。
就是它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厚书抽出来,书页因年代久远而散发出陈旧的霉味。他翻到中间偏后的部分,那里有几页是关于本地物产的枯燥记述,鲜少有人会仔细阅读。他狠了狠心,用力将其中粘连在一起的几页纸撕开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这种旧书页粘连本是常事,即便被人翻看,一时也难以发现异常。然后,他将那卷起来的锦袋和玉佩,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这道缝隙深处,再将书合拢,用力压紧,放回书架原处,混在一堆同样破旧的书籍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虚脱一般,顺着书架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重衣。
黄李氏一直紧张地跟在旁边,看着丈夫的举动,大气都不敢出。直到此刻,她才颤声问:“这…这能行吗?”
“不知道…只能赌一把了…”黄惜才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绝望,“赌他们不会仔细翻这些不值钱的破书…赌那位李公子…暂时还不会对我们用强…”
“暂时?”黄李氏捕捉到这个词,脸色更白。
黄惜才惨笑一声,没有回答。他抬头望着茅草屋顶缝隙里漏下的、越来越暗淡的天光,眼神空洞。他知道,暂时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窒息。那个蓝袍男子,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罩下。他提及茂山,绝非无的放矢。他还会来的,带着更直接、更可怕的问题。
而自己这家,这破落得连贼都不愿光顾的家,已然成了网中的囚鸟,无处可逃。
夜,再次降临。破旧的茅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默,更黑暗。油灯没有再点燃,一家三口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裹着那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破旧棉被,听着屋外愈发凄厉的风声,每一丝声响都让他们如同惊弓之鸟,瑟瑟发抖。
黄菡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小声问:“娘…那个李叔叔…是坏人派来的吗?”
黄李氏紧紧抱着儿子,身体冰冷,无法回答。
黄惜才睁着眼睛,盯着无尽的黑暗,仿佛能穿透茅草屋顶,看到那隐匿于夜空之中、冰冷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这一夜,风声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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