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随离去后，魏缭在值房内静坐良久，灯花爆了一次又一次，映得他脸色明暗不定。那枚铜扣的纹样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赵高……这个平日里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中常侍，若真是幕后黑手之一，其心机之深沉，图谋之远大，实在令人不寒而栗。他与李斯，一个内，一个外，若真勾结在一起，其所求恐怕绝不仅仅是权倾朝野那么简单。
然而，眼下他并无确凿证据，所有的推断都还停留在猜测层面。当务之急，仍是应对迫在眉睫的伐楚战事，以及防范可能来自李斯一系的明枪暗箭。
数日后，前线传来一份紧急军报，打破了短暂的平静。军报是蒙武亲笔所写，语气凝重。项梁突然一改之前袭扰疲敌的策略，集结主力，大张旗鼓，做出欲强渡颖水、与秦军决战的姿态。楚军战船云集，旌旗蔽日，鼓噪之声震天动地。更令人不安的是，军报末尾提及，楚军营中隐约可见一些形制奇特、似乎并非用于水战的器械，蒙武担忧项梁或有奇招。
这份军报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主战派立刻亢奋起来，纷纷进言，称此乃天赐良机，正当趁楚军主力聚集，一举将其歼灭于颖水之畔！李斯虽未直接主张决战，但也强调应做好万全准备，若战机出现，不可错失。
嬴政将目光投向魏缭：“魏卿，你如何看？”
魏缭出列，眉头紧锁：“大王，项梁此举，颇为反常。其与昭氏内斗正酣，按理应竭力避免此时与我一战，以免两面受敌。如今却主动摆出决战姿态，事出反常必有妖。臣怀疑，此乃项梁疑兵之计，或另有图谋。”
“图谋？他能有何图谋？”一员武将不屑道，“或许是见我军久无动静，以为我军怯战，故而来撩拨挑衅！正好叫他知道我大秦锐士的厉害！”
“不然。”魏缭摇头，“项梁并非莽撞之人。前次苏角之败，可见其用兵诡谲。臣恐其示形于此，而意图在彼。”他转向嬴政，“大王，臣建议，命蒙武将军严加戒备，固守营垒，切勿轻易出战。同时，多派斥候，扩大侦查范围，尤其注意颖水上下游，以及我军侧翼、后方，是否有楚军异动。项梁所求，或许正是我军被其正面佯动所吸引，而后露出破绽，为其所乘。”
李斯淡淡道：“魏少造是否过于谨慎了？若真是战机，如此畏首畏尾，岂不坐失良机？何况，楚国内斗，岂能完全牵制项梁？或许他正是想借一场大胜，来稳固其在楚国的地位。”
“丞相所言，不无道理。”魏缭不卑不亢，“然，兵者，诡道也。宁可谨慎而无功，不可冒进而有失。颖水防线关乎伐楚全局，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臣依然坚持，当以静制动，查明项梁真实意图为上。”
朝堂之上，再次分为两派争论。嬴政沉吟片刻，最终采纳了魏缭的建议，下令蒙武谨慎防守，加强侦查，非有绝对把握，不得浪战。
然而，就在诏令发出后的第三天夜里，一个浑身浴血、几乎脱力的黑冰台信使，冲破重重夜色，直接闯入了魏缭在国尉府的值房！
“少……少造大人！”信使扑倒在地，气息奄奄，手中紧紧攥着一枚沾满泥污的竹管，“颖水……下游……百里外……阴陵……发现大量楚军战船……和……和浮桥……项燕……项燕的旗号！”
什么？！魏缭霍然起身，一把夺过竹管，迅速取出里面的绢布密报。上面以极其简练的暗码写着：项燕主力已秘密移师阴陵，正连夜架设浮桥，意图绕过蒙武正面防线，直插秦军侧后！项梁在正面的举动，完全是为了吸引蒙武注意力的佯攻！
好一个声东击西！好一个项燕！竟然如此大胆，敢行此千里迂回之策！阴陵地处偏僻，水流相对平缓，河岸地势利于登陆和展开部队，一旦让楚军主力由此渡河成功，蒙武的二十万大军将腹背受敌，颖水防线顷刻间土崩瓦解！
必须立刻阻止！否则，不仅伐楚战略受挫，这二十万秦军锐士恐有全军覆没之危！
魏缭来不及细想这情报如何突破重重封锁送到他手中，也来不及追究信使的身份，他立刻铺开舆图，手指迅速找到阴陵的位置，大脑飞速运转。
通知蒙武分兵救援？来不及了！项燕既然敢行此险招，必然计算好了时间，等蒙武得到消息再派兵，恐怕楚军早已渡河站稳脚跟。而且，正面项梁的佯攻部队必定会死死缠住蒙武主力。
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调动其他方向的秦军，火速驰援阴陵，在项燕渡河途中或登陆未稳之际，给予迎头痛击！
距离阴陵最近的秦军……是驻扎在陈地、由李信率领的十万偏师！李信勇猛善战，其部亦是精锐，若能及时赶到，或可阻止项燕！
但调动李信部，需要大王诏令和虎符！此刻已是深夜，宫门落锁，按律不得擅开！若按正常程序，等到明日早朝请令，一切都晚了！
怎么办？！
魏缭额角青筋跳动，冷汗浸湿了内衫。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项燕的铁骑踏过浮桥，看到了颖水防线崩溃的惨状，看到了二十万同袍血染沙场……
不能等！必须立刻行动！
他猛地看向那名奄奄一息的信使，沉声问道：“你可能再坚持？将此消息，立刻送往蒙毅将军府邸！要他无论如何，想办法即刻面见大王！快！”
信使挣扎着点头，接过魏缭快速写就的、简要说明情况的绢条，踉跄着冲入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魏缭一把抓起自己的少上造印信和参军符节，对闻声赶来的亲随厉声道：“备马！去丞相府！”
“丞相府？”秦随一愣。
“对！快！”魏缭语气斩钉截铁。他知道，此刻能最快调动附近军队、且有权限在紧急情况下先行处置的人，除了大王，就是丞相李斯！他必须说服李斯，立刻以丞相府命令，飞骑传令李信部火速驰援阴陵！虽然这不符合程序，但事急从权！他必须赌，赌李斯在大局面前，会暂时放下派系之见！
马蹄声踏碎了咸阳寂静的深夜。魏缭伏在马背上，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他的心却比这夜风更冷，更急。帝国的命运，二十万将士的生死，或许就在这争分夺秒之间。
他能否说服李斯？蒙毅能否及时见到大王？李信部能否赶得及？项燕的浮桥，又搭建到了何种程度？
无数个问号，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骤然掀起的风暴，已然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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