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号脱离法则脊线主脉，如同潜水艇缓缓驶入一片粘稠的、光怪陆离的“海水”。
这里就是AS-774区。
没有星辰，没有常见的物质。目之所及，是无数悬浮的、缓慢旋转的、大小不一的透明晶块。它们形状不规则，边缘模糊，内部封存着不断变幻的、失真的光影与声音碎片。
有的晶块里，是瞬间闪过的战场厮杀，金戈交鸣与神通对撞的光污染般炸开，又迅速黯淡。
有的封存着破碎的庙宇景象，香火缭绕中神像的面容如水纹般扭曲。
还有的，是某个凡人都市的街景一隅，行人面孔模糊，动作卡顿重复，如同坏掉的老电影。
无数低声絮语、破碎的祈祷、临终的惨叫、癫狂的笑声……混合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背景噪音，从四面八方渗透进微光号的屏障。
“信息密度……超高。”阿月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有些飘忽。她面前的数个光屏上，瀑布般的数据流疯狂刷新。“这些晶块，是高度压缩的历史片段。因过于‘个性化’、‘偏离主干协议’或蕴含‘强烈异常情感变量’，被系统判定为‘冗余数据’，剥离出来，堆积于此。”
“等那铁疙瘩来清理？”岗岩盯着外部那些无声上演又湮灭的碎片，岩石面孔上看不出表情，但握紧控制杆的手显出不平静。
“从日志看，是的。”阿月点头，“它们是被判处‘格式化’的囚徒，暂存于此。我们正在一座……即将被销毁的档案馆里。”
张自在感到一阵窒息。不是空气，而是信息层面的压迫。无数他人的记忆、情感、存在过的痕迹，如同溺亡者的手，试图将他拉入那片混乱的坟场。混沌种子异常安静，似乎在……聆听，甚至品尝。
“找到主干线索了吗？”他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
“正在尝试定位‘西游协议’相关或‘金蝉子’关键词的回响集群。”阿月的手指在光屏上快速划动，“干扰太强。沙僧，能否用罪业王冠感应一下？这里堆积的，很多都是未竟之愿与痛苦终结，应该与‘业’有强烈共鸣。”
沙僧沉默点头。他闭上眼，头顶那顶漆黑王冠缓缓旋转。暗沉的琉璃光泽从王冠深处渗出，如同触须般，极其谨慎地探出微光号屏障，轻轻触碰最近的一些记忆晶块。
嗡——！
王冠剧烈一震。沙僧闷哼一声，身体摇晃。无数纷乱的画面与情感洪流般冲入他的感知：
一个将军死守孤城，最终城破，信仰崩塌的绝望……
一位修士苦求长生，却在雷劫下形神俱灭前，对天道的疯狂诅咒……
某个小妖只想平静生活，却被卷入大战，莫名殒命的不甘……
痛苦、悔恨、愤怒、眷恋……海量的负面情感与未消的业力，顺着王冠的链接汹涌而来。
“断……开！”沙僧低吼，额头青筋暴起。王冠黑光大盛，强行切断了那些无意识的链接。他喘息着，脸色苍白了几分，但眼神却更加锐利，仿佛淬火的刀。
“东北偏上方向，三十七度。”他沙哑地开口，指向一片晶块格外密集、内部光影闪烁也格外激烈的区域，“那里……有更‘沉重’、更‘熟悉’的业力回响。很混乱，但核心……有类似取经路的气息，还有……一种冰冷的‘观察’与‘记录’感。”
“观察与记录？”莉亚追问。
“像是一个旁观者，刻意留下的……日志。”沙僧不太确定地描述。
张自在和阿月对视一眼。
“微光号，转向。低速靠近该区域。”张自在命令。
方舟小心翼翼地在漂浮的记忆坟场中穿行，避开那些不稳定、偶尔会迸发出短暂能量乱流的晶块。越是靠近沙僧指示的区域，外部那些碎片化的光影中，开始频繁出现一些熟悉的元素：
破碎的袈裟一角。
闪烁的金箍棒虚影（但样式略有不同）。
九齿钉耙挥出的浑浊光华（却更显暴戾）。
流沙河的浪涛（色泽如血）。
以及……一张张模糊的、属于唐僧，却又微妙地不同于张自在认知中任何影视或前世记忆的、充满疲惫或冷漠或偏执的脸。
“不同迭代的……取经队伍？”莉亚轻声说，带着难以置信。
“看来，‘西游协议’的执行，并非每次都‘完美’。”阿月快速记录分析着，“这些，都是偏离了‘标准模板’的‘失败案例’或‘异常分支’。”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片奇特的“晶簇”前。
这不再是小块的碎片，而是由数十个较大的晶块，以一种混乱却隐隐有内在联系的方式，互相嵌合、堆积成的小山。晶簇核心，隐隐散发着一层淡金色的、微弱的、类似佛光但更加疏离的光芒。
“就是这里。”沙僧肯定道，“那种‘观察’感，最强烈。”
阿月调整探测符文，尝试解析晶簇表层的编码。“发现高强度加密……但加密方式古老，有规律可循。核心似乎是一段……主动记录，而非被动残留。记录者标识……无法完全解析，但前缀字符与‘金蝉子’部分灵性频谱残留有7%相似度。”
张自在的心脏猛地一跳。
“能读取吗？”
“需要直接接触。风险未知。可能触发晶簇内的信息洪流冲击，也可能……唤醒某些残留的‘印记’。”阿月警告。
“准备防护。我来。”张自在没有犹豫。他走到舱门附近的延伸平台上。微光号伸出一个小小的、带有缓冲符文的接触臂。
“我同步解析，尝试建立过滤通道，减少直接冲击。”阿月将手按在主控台的一个特殊接口上，身体微微发光，与方舟系统深度连接。
“我稳定周边业力，防止其他碎片干扰。”沙僧再次催动王冠，一圈淡淡的黑光以微光号为中心扩散，暂时隔绝了周围那些无意识的记忆低语。
岗岩和莉亚则警惕地监控着方舟状态和四周环境。
接触臂的末端，轻轻点在那淡金色晶簇的表面。
刹那间——
世界陷入纯白。
不是光，而是信息的绝对充盈。
所有的声音、画面、感官瞬间被剥离，又被更庞大、更原始的数据流取代。
张自在感到自己的意识被猛地拉扯，投入一条湍急的、由无数画面和逻辑片段构成的河流。
【迭代编号：不明。时间锚点：偏离主干协议37%处。】
他“看”到：
一支取经队伍在行进。悟空（更桀骜，眼神中的暴戾多于灵动）与八戒（更加贪婪懒惰，眼中时常闪着凶光）争吵不休，几乎动手。沙僧（沉默如石，但眼底藏着更深的麻木与怨恨）只是机械地挑着担子。
而那个“唐僧”（面容清癯，眼神里没有慈悲，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近乎狂热的“求知”与“验证”的冷光），并不劝阻。他只是偶尔停下，在一块看似普通的玉板上刻录着什么，对徒弟们的冲突视若无睹。
【记录片段： 变量“悟空”攻击性参数持续超标，与变量“八戒”的惰性参数产生连锁冲突。尝试注入“紧箍咒”修正协议，效果递减。团队凝聚力低于阈值。 】
冰冷的、旁观的“日志”声音，直接在意识中响起。是那个唐僧的声音，却又截然不同，如同剥离了一切情感的朗读机。
画面跳转。
他们途径一个被妖魔肆虐的小国。国王哀求。悟空主张直接打杀妖魔。八戒嚷嚷着要散伙分行李。沙僧不语。唐僧……却走向那妖魔的巢穴，不是谈判，不是战斗，而是观察。他记录妖魔的习性、力量的来源、与本地信仰的扭曲关联，甚至故意让几个村民被掳走，以观察妖魔的“消化”过程和村民的“恐惧数据变化”。
【记录片段： 引入外部威胁变量“妖魔-山魈王”，观察凡俗集体“国度-宝象国”应激反应。信仰崩塌速率、社会结构解构模式数据收集中……变量“悟空”表现出非预期的“保护倾向”，干扰观察。予以警告。 】
“唐僧”冷漠地记录着，对身后村庄的哭喊与火光无动于衷。悟空怒吼，金箍棒砸向山魈王，也砸向……试图阻止他“干扰实验”的唐僧。
战斗爆发。不是对妖魔，而是师徒内讧。
【记录片段： 变量“悟空”严重偏离协议，攻击“记录者”。启动强制约束协议……约束失效？警告！变量异常升级！ 】
画面崩碎，充满激烈的光影和噪声。
再次清晰时，是灵山脚下。但气氛诡异。没有祥瑞，只有一种沉闷的压迫。师徒四人伤痕累累，彼此间的戒备与隔阂几乎凝成实质。接引的罗汉面露难色，甚至警惕。
大雄宝殿上，佛祖（形象威严，但双眸深处，似乎有无穷数据流闪过）的目光落在唐僧身上，带着审视。
【最终记录片段（严重损毁）： ……取得真经？不……“真经”数据流校验失败……协议核心冲突暴露……变量“悟空”状态：锁定\/异常……变量“金蝉子”……行为偏离核心指令，启动……格式化询…… 】
“！”
剧烈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痛楚传来！
不是画面中的痛，而是这段记录本身蕴含的、记录者最后时刻的某种剧烈情绪冲击——并非恐惧或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的、极致的困惑与不甘，混杂着对自身存在的突然质疑。
“呃啊——！”张自在现实中身体剧震，七窍隐隐渗出血丝！接触臂猛地弹回，末端符文焦黑。微光号剧烈摇晃。
“张自在！”莉亚惊呼。
阿月也从深度连接中被强行弹出，脸色煞白，透明眼眸中的数据流紊乱了好一会儿才稳定。“记……记录中断！最后部分被暴力抹除！”
沙僧闷哼一声，维持隔绝的黑光一阵摇曳。岗岩全力稳住方舟。
晶簇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它正在崩解。
张自在单手撑地，剧烈喘息。识海里翻江倒海。那冰冷的“记录者”视角带来的冲击，与最后时刻那股不属于自己的、却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困惑与痛苦交织在一起。
更让他心悸的是，混沌种子在刚才信息洪流冲击的巅峰，并非抵抗，而是……
欢呼。
如同闻到了最甜美的血腥味。
“那就是……‘金蝉子’？”他擦去鼻血，声音嘶哑，“一个……系统的‘观察员’？记录数据的……‘探头’？”
“至少是其中之一。”阿月声音发颤，调出刚刚抢救下的部分数据碎片，“这段记录显示，‘西游协议’下的取经，可能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社会实验’或‘系统压力测试’。而‘金蝉子’这个角色，在某些迭代中，被赋予了‘数据记录与协议执行监督’的职能。但他……似乎产生了‘自我意识’，开始记录系统本身不愿记录或定义的‘异常’，最终……”
“被系统察觉，并启动了某种‘处理程序’。”张自在接道，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那个“格式化询问”……
“看那里！”岗岩突然指向晶簇崩解后露出的核心。
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风中之烛的淡金色光粒，悬浮在那里。光粒中，隐约有一个极其复杂的、不断变幻的符文虚影，散发出与金蝉子灵性频谱相似，但又更加古老、更加本源的气息。
“这是……核心数据残留？还是……‘印记’？”莉亚问。
阿月小心翼翼地进行远程扫描：“无法完全解析。但它似乎……在主动发出微弱的共鸣信号。指向……脊线更深处，另一个更庞大的‘回响源’。”
沙僧凝神感应，罪业王冠微微转动：“它很‘悲伤’……也很‘渴望’。渴望……被‘阅读’，被‘理解’，甚至……被‘延续’。”
张自在看着那点即将熄灭的光粒，又想起意识中最后感受到的那份冰冷困惑与不甘。
他伸出手，不是通过机械臂，而是直接透过微光号的屏障，用自己蕴含着“变量”特质与微弱佛力的神识，轻轻触碰那点光粒。
光粒微微一颤，仿佛辨认了片刻。
然后，它化作一道细不可查的金线，没入张自在的眉心。
没有信息洪流，只有一段极其简短的、模糊的意念，如同临终的叹息：
【后来的我……或非我……去找……‘初始协议’……在‘伤疤’的最深处……看清……我们为何……被创造……又被……抛弃……】
意念消散。
张自在怔在原地，眉心一点微热转瞬即逝。
晶簇彻底化为虚无的粉尘，消散在记忆坟场中。
微光号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那些冗余记忆晶块，依旧无声地上演着它们破碎的悲剧。
第一次主动接触“信息回响”，他们窥见的，不是英雄史诗，而是一个冰冷实验里，一个可能觉醒的“记录者”的失败与终结。
“看来，我们的‘前世’，并不怎么美好。”张自在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却更加坚定，“去下一个回响源。去‘伤疤’深处。”
“找到那个‘初始协议’。”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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