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墨宅内的氛围似乎真的在朝着一种“正常”的方向滑行。
墨琛对苏千面的存在愈发习惯，甚至开始尝试着为她安排一些事情。
他让刘叔为她置办了手机、身份证等一系列在现代社会立足所需的物品，身份信息自然被处理得天衣无缝，如同苏千面这个人的出现一样，无迹可寻却又合理存在。
更令人意外的是，墨琛开始愿意外出了。
虽然范围仅限于宅邸附近的公园，并且身边必定跟着苏千面，但这对于之前将自己彻底封闭的他来说，已是巨大的进步。
秦医生将这一切归功于苏千面提供的“安全感”，认为她像一个温和的缓冲垫，减轻了墨琛对外界的恐惧。
苏千面似乎很享受这种陪伴，她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喜欢用新手机记录生活。
她会拍下公园里晒太阳的猫咪，拍下画廊里某一幅让她驻足的画，也会在墨琛不注意时，偷偷拍下他安静的侧影或走在阳光下的背影，然后精心挑选，配上一些积极温暖的文字，发在朋友圈里。
墨琛偶尔会拿起自己的手机，他失忆后几乎不用这些社交工具，通讯录里也只有寥寥数人。
但他会点开苏千面的朋友圈，看着那些色彩明快的照片，然后笨拙地找到点赞的按钮，点一下。
这似乎成了他表达认可的一种方式。
这天下午，墨琛处理完几份刘叔递过来的、需要他过目的简单文件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点开了苏千面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她拍的一角蛋糕，配文是“墨哥哥说甜度刚好”。
他习惯性地点了赞，手指无意识地向下滑动。
墨琛的好友不多，动态更新得也慢，很快便滑到了更早的内容。
突然，一张照片闯入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揪揪，穿着鹅黄色的蓬蓬裙，正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布偶猫，在阳光下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几颗小米牙，整个人像一颗散发着甜味的小太阳。
那笑容极具感染力，纯粹而快乐，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墨琛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住了。
他看着那张照片，原本有些空洞茫然的眼底，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嘴角甚至无意识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傻气的笑意。
心脏某个地方，好像被这灿烂的笑容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暖洋洋的感觉悄然蔓延。
他的手指停留在这张照片上，几乎忘了呼吸。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的视线扫过了发布者的备注名——
「安安」。
仅仅两个字，像一道淬了冰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了他刚刚泛起一丝暖意的心湖。
“呃……”
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
刚才那瞬间的柔和笑意僵死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速蔓延的惨白。
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痉挛，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喉头，完全不受控制。
他猛地丢开手机，像是被烫到一样，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跌跌撞撞地冲向最近的洗手间。
“砰！”门被重重关上，紧接着，里面传来了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和干呕。
一切发生得太快，前后不过几秒钟。
正坐在不远处沙发上挑选照片的苏千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她看着被丢在地上的手机，又听到洗手间里传来的可怕动静，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慌和无措。
“墨哥哥？墨哥哥你怎么了？”她跑到洗手间门口，焦急地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哭腔。
里面的呕吐声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更加剧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苏千面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但很快被更浓的慌乱覆盖。
她转身，快步跑向客厅方向，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恐：“刘叔！刘叔！不好了！墨先生他……他又吐了！很厉害！”
刘叔闻声匆匆赶来，听到洗手间里的动静，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又看了看惊慌失措的苏千面，只能先安抚道：“苏小姐别急，先生这是老毛病了。您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吧，这里交给我。”
苏千面怯生生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刘叔站在洗手间外，听着里面令人心碎的呕吐声，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弯腰捡起被墨琛丢在地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那个备注为“安安”的朋友圈界面，上面是那个笑得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
刘叔的眼神充满了悲凉和无奈。
原来，即使记忆一片空白，即使已经能够接受新的陪伴，有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痛苦，依然无法轻易抹去。
一张照片，那个名字，就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就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将墨琛重新拖回了那个地狱。
而这一切，远在另一处的姜予安，他怎么也想不到无意间分享的关于女儿的温暖瞬间，竟成了刺向爱人的又一柄利刃。
洗手间内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归于一片死寂。
刘叔心中警铃大作，也顾不得什么礼节，连忙拧开门锁冲了进去。
只见墨琛瘫倒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脸色灰败，双眼紧闭，嘴角还残留着污渍的痕迹，已然失去了意识。
“先生！”刘叔心头一紧，急忙上前探了探鼻息和脉搏，确认只是晕厥后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一个人无法稳妥地移动墨琛，立刻扬声叫来了厨师李叔。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不省人事的墨琛从冰冷的地面抱起，安置回卧室的床上。
刘叔熟练地清理污渍、更换衣物，又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净墨琛的脸和手。
李叔则沉默地站在一旁帮忙，两个老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家庭医生被匆匆请来，检查后也只能说是情绪受到剧烈刺激导致的急性应激反应，身体极度虚弱，需要静养，开了些营养神经和安神的药物。
秦医生也在电话里听取了详细汇报，叮嘱要密切观察，等墨琛醒来后尽量安抚，避免再次刺激。
墨琛再次醒来时，房间内空无一人。
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只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他感到浑身像是被拆解过又重新组装起来一样，酸软无力，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痛，胃部依旧残留着隐隐的抽搐感。
死寂的房间里，只有他粗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自我厌弃和某种黑暗好奇心的冲动，驱使着他缓缓坐起身。
目光落在床头柜上，他的手机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屏幕漆黑，仿佛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机身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但他没有犹豫，拿起手机，解锁，屏幕亮起，最后停留的界面赫然便是那个名为“安安”的朋友圈。
那个鹅黄色的、像小太阳般的身影再次撞入眼帘。
这一次，墨琛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瞳孔深处是翻涌的、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黑色浪潮。
他像是自虐一般，手指僵硬地向上滑动。
更多的小女孩出现了。
是她抱着毛绒玩具咯咯大笑的样子；
是她穿着小围裙，脸上沾着面粉，笨拙地包饺子的样子；
是她趴在书桌前认真画画，侧脸线条柔和美好的样子；
是她和姜予安头靠着头，对着镜头做鬼脸，眼中满是依赖和幸福的样子……
每一张照片，都记录着一个鲜活、快乐、被深深爱着的生命轨迹。
那笑容如此纯粹，那幸福如此刺眼。
墨琛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
生理上的极度不适与心理上某种近乎偏执的探究欲疯狂拉扯着他。
他点开了其中一张多人合影，背景像是一个温馨的家庭聚会，里面有自己。
他的手指放大照片，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每一个人的脸，搜寻着任何可能勾起记忆的碎片。
然而，大脑依旧是一片空白，除了姜予安而引发的、条件反射般的痛苦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熟悉的温暖，只有冰冷的、尖锐的刺痛。
为什么？
为什么唯独对这个名字，反应如此剧烈？
他和姜予安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空洞的心。
他知道再看下去只会加剧痛苦，可他就是无法停止。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自我折磨，才能触摸到那被封印的过去的边缘，哪怕触碰到的永远是尖锐的冰棱和荆棘。
他蜷缩在床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苍白如纸、却又因某种病态的执拗而紧绷的脸。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那些幸福瞬间，像一个徘徊在地狱边缘的孤魂，贪婪地窥视着人间的光亮，哪怕那光亮会将他灼烧成灰烬。
窗外夜色浓稠，房间内，只有他压抑的喘息和手机屏幕明明灭灭的光，共同勾勒出一幅绝望而孤独的剪影。
朋友圈只能看三年，三年前种种，墨琛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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