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馆的门在陈山河身后轻轻合上，将外面那个喧嚣而陌生的世界暂时隔绝。门内，气氛却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胡小军和两个伙计跟着进来，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冲突带来的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张姐站在柜台后，手里捏着抹布，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与敬畏。
陈山河没说话，径直走向屏风后的那个小隔间，仿佛刚才在外面只是随手赶走了几只嗡嗡叫的苍蝇。他重新在桌边坐下，炭炉已经熄了，那锅曾冒着热气的红烧肉也早已冷却，凝固的油花浮在表面，像一层模糊的琥珀。
赵红梅跟了进来，她先是对胡小军使了个眼色，胡小军会意，低声对两个伙计交代了几句，让他们去前面照看，自己则留在靠近隔间的地方，既能随时听候吩咐，又不会打扰到里面。
“没事吧？”赵红梅在陈山河对面坐下，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带着担忧。她问的不仅仅是刚才那几个混混，更是他出去这一趟的感受。
陈山河摇了摇头，拿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能有什么事。”他顿了顿，补充道，“几个不懂事的小崽子。”
他的语气平淡，但赵红梅和外面的胡小军都听出了那份潜藏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份力量曾搅动整个北林的风云，如今虽深藏鞘中，但偶尔泄露出的一丝锋芒，依旧足以震慑宵小。
“现在这些年轻人，跟我们那会儿……不一样了。”赵红梅叹了口气，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感慨，“做事没轻没重，只认钱。”
陈山河没接话。他当然知道不一样了。他刚才走在街上，感受到的那种隔阂，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让他无力。时代的洪流冲刷着一切，包括江湖的规矩。
短暂的沉默后，赵红梅站起身：“菜都凉了，我去热热。你刚出来，不能吃冷的。”她端起那几个盘子，走向后厨。
胡小军这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陈山河说：“山哥，刚才……多谢了。”他脸上有些惭愧，“本来不想惊动你的，没想到他们那么不识相。”
陈山河抬眼看他：“这条街经常这样？”
胡小军挠了挠头：“也不是经常……隔三差五吧。有些是本地的小痞子，有些是外地流窜过来的，没什么根脚，就是恶心人。红梅姐平时都是破财消灾，给点钱打发走就算了，今天那几个可能看我们是生面孔，想多要……”
陈山河“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底层生态历来如此，无非是弱肉强食。只是如今，他们成了需要被“食”的那一方。这种身份的颠倒，让他心头泛起一丝荒谬的凉意。
赵红梅很快端着热好的菜回来了，除了红烧肉，还有一碟清炒时蔬，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汤。简单的饭菜，却透着家的温暖，尽管这个“家”如此局促，且风雨飘摇。
“小军，你也一起再吃点。”赵红梅招呼道。
胡小军连忙摆手：“不了不了，红梅姐，我真吃过了，你们慢用。”他很清楚，这顿“团圆饭”，他不该过多参与。
陈山河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来。热过的饭菜味道依旧不错，但他吃得比之前更慢，仿佛每一口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去吞咽。他不是在品尝食物，而是在适应这种“正常”的生活节奏，适应这种有人关心、有地方吃饭、但同时也要面对琐碎麻烦的日常。
赵红梅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她有很多话想问，想问他里面的日子到底怎么过的，想问他身体怎么样，想问他以后到底有什么打算。但看着陈山河那沉静的、仿佛将所有情绪都隔绝在外的侧脸，她又把话咽了回去。三年牢狱，改变的不只是外面的世界，更是里面的人。她熟悉的那个带着狠劲和野性的陈山河，似乎被磨平了不少棱角，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寂。
这顿饭，吃得比第一顿更加沉默。一种无形的隔膜存在于两人之间，不是疏远，而是不知如何触碰那些沉重过往的小心翼翼。
吃完饭，张姐进来收拾了碗筷。胡小军也借口去后面看看食材，离开了隔间。
小小的空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楼上有个小房间，我平时看店太晚或者忙的时候住。”赵红梅打破了沉默，声音轻柔，“我给你收拾出来了，你先住着。条件一般，但还算干净。”
陈山河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说什么麻烦。”赵红梅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你能出来……比什么都好。”
又是一阵沉默。
“小雨……她还好吗？”陈山河终于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的问题。妹妹陈小雨，是他除了父母外最深的牵挂，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赵红梅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好，她挺好的。大学毕业了，在省城找了份工作，听说……好像还谈了个对象，是个挺踏实的小伙子。”她小心地观察着陈山河的脸色，“她不知道你今天出来，我没敢告诉她，怕她担心，也怕……影响你。”
陈山河微微松了口气，妹妹有了着落，是他此刻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别告诉她。”他立刻说，“我现在这样……别让她知道。”他不想让妹妹看到他这副落魄的样子，更不想让她为自己担惊受怕。
“我明白。”赵红梅点头，“等……等你这边安稳点再说。”
安稳？陈山河在心里苦笑。一个假释犯，谈何安稳？
“刘卫东和耿大壮呢？”他换了个话题，问起了曾经的兄弟。这两个名字出口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微微收缩了一下。
赵红梅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些：“大壮……他还在里面。听说因为几次打架，抗拒改造，刑期又加了……”她叹了口气，“他那脾气，在里面肯定吃亏。”
陈山河默然。耿大壮的耿直和暴烈，在监狱那种地方，确实是取祸之道。
“卫东呢？”
“卫东也还在服刑。”赵红梅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我去年去看过他一次，他……变了很多。”她没有具体说刘卫东变成了什么样子，但陈山河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些东西。或许，不只是环境改变人，时间和困境更能重塑一个人。
兄弟四人，如今一个在外小心翼翼，两个身陷囹圄，境况各异，却都谈不上好。曾经歃血为盟的情谊，在现实的残酷打磨下，不知还剩下几分。
陈山河不再问了。知道的越多，心头越是沉重。过去的辉煌与义气，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只剩下满地狼藉。
他站起身：“我上去看看房间。”
赵红梅也连忙站起来：“我带你上去。”
房间在餐馆的阁楼，需要通过一段狭窄陡峭的木楼梯。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简陋的衣柜和一张小桌子。窗户对着后面的小巷，采光一般，但确实如赵红梅所说，收拾得很干净，床单被褥都是新换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有点小，你先将就一下。”赵红梅有些不好意思。
“很好。”陈山河环顾四周，这里比他想象中好，也比监狱的号房好太多。至少，这里有窗，能看到天空，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尽管这自由是有限的。
赵红梅看着他站在窗边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声说：“那你先休息一下，晚饭时候我叫你。需要什么就跟我说。”
“好。”
赵红梅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陈山河在床边坐下，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房间里异常安静，能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碗碟碰撞声和模糊的说话声，以及窗外巷子里偶尔经过的行人脚步声。
他缓缓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有些发黄的天花板。身体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走出监狱还不到一天，他却感觉比在里面度过三年还要漫长。
物非人非。兄弟离散。身陷囹圄（ albeit a larger, invisible one）。前路迷茫。
这就是他重获“自由”后的第一天。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一顿低调而压抑的团聚饭，一次微不足道的街头冲突，以及这间狭小、却可能是他未来很长时间内唯一安身之所的阁楼房间。
枭雄落幕，剩下的，只是一个编号为假释犯的普通男人，在时代巨轮的缝隙里，努力寻找着一丝微光。而北林市的天空下，暗流依旧在涌动，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沉寂而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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