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削不完的土豆和擦不尽的油污中,以一种近乎凝固的缓慢节奏向前爬行。陈山河逐渐熟悉了“红梅家常菜”后厨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能准确地知道哪个柜子放着哪种调料,哪把菜刀用起来最顺手。他像一颗被投入水底的石头,沉在餐馆最底层,无声无息,几乎要与那些锅碗瓢盆、蔬菜肉类融为一体。
赵红梅依旧忙碌,但眉宇间的忧色似乎淡了些许。陈山河的“安分”让她稍感安心,尽管这安分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不敢深想。她只是努力经营着这个小店,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飘着细碎的雪沫。餐馆里没有客人,格外安静。陈山河刚削完一筐土豆,正坐在矮凳上休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后门处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张姐正在清理冰箱,闻声嘟囔了一句:“谁啊,不走前门。”说着,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开了门。
门一开,一股冷风裹着雪沫灌了进来。门口站着一个男人,穿着半旧不新的黑色羽绒服,领子竖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头上、肩膀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风尘仆仆。
“找谁?”张姐警惕地问。
那人拉下领子,露出一张瘦削、带着旅途疲惫,但眼神依旧灵活的脸。他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带着几分讨好和不确定:“张姐,是我,小军啊。”
是胡小军。
张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而且是从后门。“哎呦,是小军啊!你怎么……从这儿来了?快进来,冷死了!”她连忙侧身让开。
胡小军闪身进来,跺了跺脚,抖落身上的雪粒。他的目光飞快地在狭小的后厨扫了一圈,然后,定格在了坐在角落矮凳上的陈山河身上。
那一刻,胡小军的眼神极其复杂。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有看到他此刻处境的心酸,有物是人非的感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他嘴唇动了动,想喊一声“山哥”,那声称呼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出口的却是一句带着颤音的:“……哥。”
陈山河在胡小军进门的那一刻就已经看到了他。他没有起身,只是坐在那里,平静地回望着他。三年的时光,在胡小军脸上也刻下了痕迹,他看起来比过去沉稳了些,但眼底那份机灵劲儿还在,只是蒙上了一层生活的风霜。
“回来了。”陈山河的声音不高,和这阴冷的天气一样,没什么温度。
“哎,回来了。”胡小军连忙应道,提着包走上前几步,却又在离陈山河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他打量着陈山河,看着他身上那件沾着油点和土豆浆的旧棉袄,看着他脚上那双廉价的塑料拖鞋,以及他身后那筐刚削好的、白白胖胖的土豆。这一幕对他造成的冲击,远比听说陈山河入狱时更加强烈。
曾经的北林王,如今像个最普通的杂工,蜷缩在餐馆油腻的厨房角落里。胡小军只觉得鼻腔发酸,喉咙发紧。
赵红梅听到动静,也从前面过来了。看到胡小军,她也是吃了一惊:“小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红梅姐。”胡小军转向赵红梅,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刚下火车,就……就直接过来了。”他顿了顿,解释道,“南方那边……生意不好做,人也待不习惯,就想……就想回来看看。”
他的解释有些含糊其辞,眼神也有些闪烁。陈山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胡小军这话不尽不实。当年他入狱后,树倒猢狲散,胡小军算是跑得比较快、也比较干净的,带着一点积蓄去了南方,说是要闯荡一番。如今突然回来,恐怕不单单是“待不习惯”那么简单。
赵红梅显然也有所察觉,但她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回来也好,外面总归不是家。吃饭了吗?没吃让张姐给你下碗面。”
“不用不用,在火车上吃过了。”胡小军连忙摆手,目光又不自觉地瞟向陈山河。
陈山河终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腰腿。“上面说话吧。”他对胡小军说了一句,然后对赵红梅点了点头,便率先走向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
胡小军赶紧提起旅行包,跟了上去。
阁楼房间依旧狭小逼仄,但比起油烟弥漫的后厨,总算是个能安静说话的地方。陈山河在床边坐下,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胡小军放下包,没有坐,而是有些拘谨地站在那儿,看着陈山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尴尬而沉重的气氛。
“坐。”陈山河又说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胡小军这才小心翼翼地在那把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像个等待训话的小学生。
“南方……怎么样?”陈山河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胡小军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说道:“就……那样吧。机会是多,但竞争也大,水太深。我过去一开始跟着人做点小商品批发,后来……后来也试着倒腾了点别的,都没挣到什么钱,反而……反而赔了些。”他说得吞吞吐吐,眼神躲闪。
陈山河吐出一口烟圈,没追问“别的”是什么。无非是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甚至触碰法律边缘的营生。胡小军的性格他了解,聪明,机灵,但也缺乏魄力和定力,容易被人利用,也容易在风浪里翻船。
“听说……哥你出来了,我就想着,还是回来好。”胡小军抬起头,看着陈山河,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也有一丝决绝,“哥,你要是……要是还想做点什么事,我……我还跟着你!”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却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勇气。显然,他在南方混得并不如意,甚至可能惹上了麻烦,所以才想着回北林,重新投靠陈山河这棵虽然已经倒下,但余威尚存的大树。
陈山河沉默地看着他,烟雾后的眼神深邃难测。胡小军的归来,像一块石头,投入了他试图维持平静的心湖。这意味着麻烦,也意味着……或许是一点微弱的助力?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一个知根知底、还算忠心的旧部,价值难以估量。
但他更清楚,接纳胡小军,也意味着可能将他拖入自己未知的险境,更可能触犯假释条例中“不得与有违法犯罪前科的人员密切接触”的规定。
“我现在是假释。”陈山河掐灭了烟头,声音平静无波,“有规矩管着,不能乱动。”他看着胡小军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芒,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先安顿下来。红梅这里……缺个采买搬运的力气活,你要是愿意,可以先干着。”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给了胡小军一个暂时的容身之处和一个观察期。
胡小军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点头:“愿意!我愿意!哥,红梅姐,只要有口饭吃,我干什么都行!”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只要能留下来,靠近陈山河,他就觉得有了主心骨。
陈山河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下去吧,让红梅给你安排。”
胡小军站起身,恭敬地应了一声,提起旅行包,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阁楼。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陈山河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沫。胡小军的归来,打破了这几日勉力维持的平静假象。过去的阴影,正以一种他无法预料的方式,一点点重新渗透进他现在的生活。
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但他知道,他必须更加小心。这副名为“假释”的枷锁,不仅锁住了他,也可能锁住那些试图靠近他的人。
而北林这片看似平静的雪幕之下,又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这一切?陈山河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雪地中伺机而动的孤狼。有限的自由,或许即将迎来新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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