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卷起地上冰冷的铁屑,裹挟着一股机油与铁锈混合的独特气味,猛地灌进林旬的领口。
张师傅手里那张写满德文术语的诊断书,在风中“哗哗”作响,像一只濒死的蝴蝶,纸页边缘已被他粗糙的指腹摩挲得起了毛边。
林旬的目光,从那张凝聚着未来三十年智慧的纸上,缓缓移到张师傅那双布满老茧与伤疤的手,最后,迎上他那双在昏暗路灯下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双看过无数精密图纸的眼睛里,愤怒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巨大的困惑。
“张师傅,滨海市南门,有个旧货市场。”林旬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张师傅眉头一蹙,显然没跟上他的思路。
“市场角落,有几个摊子,专收各个工厂淘汰的图纸、外文说明书,当废纸称斤卖。”林旬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我以前没事,就喜欢去那儿淘换点东西看。”
他指了指那张诊断书:“这上面的东西,就是我从一堆发霉的德语废纸里,东拼西凑,连蒙带猜琢磨出来的,那个后台指令,夹在一本被水泡烂的附录手册里,字都快化了。”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却无懈可击。
张师傅死死盯着林旬的眼睛,足足沉默了半分钟,周围只剩下风声。
他似乎想从林旬的表情里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将那张纸,工工整整地对折,再对折,像收藏一件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塞回林旬的工装上衣口袋里,指尖触碰到温热的布料,微微一顿。
“饭桌上……你说的那个‘流动生产法’……”张师傅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也是……书上看的?”
“一半是,一半是自己想的。”
“好”张师傅只吐出一个字,转身,佝偻的背影里带着一丝决然,融进了宿舍楼深重的阴影里。
林旬能感觉到,老师傅内心那座名为“经验”的坚固堡垒,已经裂开了一道缝。他信的不是这个故事,而是那台在极限转速下依旧平稳如初的瓦尔特车床。
第二天,二车间的空气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水,充满了压抑的嗡嗡声。
早会一结束,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在林旬和生产科长刘全胜之间来回游移。
奖金翻倍的火焰,与对未知的疑惧,在每个工人的脸上交织出复杂的表情。
林旬恍若未觉,拿着一张自己连夜画好的简易流程图,径直走向那片被清空出来的试点区域。
王厂长下了死命令,试点,今天必须开始。
“人呢?”林旬扫视一圈,发现两个关键的转运工位空着。
刘全胜抱着一个印着“劳动光荣”的搪瓷茶缸,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末,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呀林工,真不巧,小张早上闹肚子,上卫生所了,小王更急,媳妇要生,请假了。”
车间里,几个平日里跟刘全胜走得近的老油条,发出压抑的、心照不宣的窃笑。
下绊子,来得如此明目张胆。
“没事”林旬的反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刘全胜准备好的后半截嘲讽噎在了喉咙里。
“我已经跟王厂长申请,从三组借调了周勇和孙浩过来帮忙,试点期间的奖金,算他们一份。”
话音刚落,两个浑身是劲的年轻小伙子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咧着嘴冲林旬点头:“林工,您吩咐!”
刘全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死都没想到,林旬居然预判了他的手段,提前铺好了路!
“那也不行!”他恼羞成怒,将茶缸重重往旁边的工作台上一顿,发出刺耳的“哐当”声,“跨组调人,要我签字,要车间主任盖章!这是规矩!”
“这是王厂长早上批的条子。”林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龙飞凤舞的签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厂长说了,试点期间,一切从简,特事特办。”
刘全胜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要炸开。
他死死盯着林旬那张年轻却毫无破绽的脸,内心翻江倒海。
这小子……才二十五岁,怎么做事实在是滴水不漏,跟个成了精的老狐狸一样!
“行!算你厉害!”刘全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干脆搬来一个小马扎,一屁股坐在生产线旁,摆出一副“我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的架势。
林旬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用粉笔在油腻的水泥地上画了几个定位圈。
“规矩改一下”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工人的耳朵。
“老李,你这台车床,以后不是攒满一大筐再停,每加工完二十个零件,就放在这个红色小托盘里。”
“周勇,你看到红托盘满了,就立刻用手推车送到老王的打磨机,放在黄圈里。”
“孙浩,你负责从老王那,把打磨好的零件,送到最后的质检台。”
“今天,不求快,就求一个字——‘顺’!让零件像活水一样,在咱们手里流动起来,不要停,不要堆积!”
工人们面面相觑,既新奇又疑虑。
“林工,我这手快一点,老王那边跟不上,不也得堆着?”操作车床的老李迟疑地问。
“所以才要试点。”林旬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先跑起来,哪里快了,哪里慢了,咱们现场就调,今天,我就是你们的调度员。”
“开始!”
一声令下,瓦尔特车床重新发出悦耳的嗡鸣。雪亮的刀头精准地切削着金属,很快,二十个闪着银光的轴承零件就装满了第一个红色托盘。
“周勇!”
“来嘞!”周勇立刻推着小车上前,稳稳地换下托盘,推向十几米外的打磨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到一分钟。
车间里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连一些其他生产线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看热闹。
这场景太新奇了!以往,这批零件起码要在车床边堆上一个钟头,现在,它们几乎是刚带着切削的热气,就踏上了下一段旅程。
坐在马扎上的刘全胜,脸色越来越黑,他预想中的手忙脚乱、彼此抱怨的混乱场面完全没有出现。
相反,生产线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富有节奏的韵律感。
他心里憋着火,眼睛像猎犬一样在生产线上来回扫视,疯狂寻找着破绽。
终于,当第二板车零件即将离开车床区域时,他猛地弹了起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停下!”
他一声暴喝,张开双臂,像一堵墙一样拦在了推车前面。
周勇吓了一跳,小推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音。
整个生产线的节奏戛然而止,连机器的噪音都仿佛被这声断喝压低了。
刘全胜不看林旬,他伸出肥胖的手指,点着车上的零件,声音提到了最高:“质检章呢?”
他猛地转向不远处正在悠闲喝茶的质检员老钱,那人是他的老伙计。
“老钱,你过来!我问你,按照咱们厂的《质量管理条例》第三章第七条,没有经过首件检验和批量抽检盖章的零件,能不能流转到下一个工序?”
质检员老钱放下茶杯,慢吞吞地踱过来,扶了扶油腻的眼镜,官腔十足地开口:“不能!规定就是规定,这是保证产品质量的生命线,出了问题,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轰”的一声,围观的工人群里发出了一阵骚动。
刘全胜得意地笑了起来,他嘴角咧开一个油滑的弧度,眼角的皱纹里都夹着稳操胜券的讥诮,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旬。
“林大工程师,你听到了吗?”
“现在,这批零件,没有质检章,按规定,一步都不能动!”
“这是厂里必须遵守的铁律!”
他一字一顿,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你是打算让整个生产线都停下来,等老钱慢悠悠地检完了,再继续你那可笑的‘流动’呢?”
“还是说,你要当着全车间的面,带头破坏厂里的规矩?”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林旬,眼神里充满了同情、担忧,还有一丝看好戏的期待。
这个问题太狠了,这是一个死结。
效率和规则,在这里,仿佛是天生的敌人。
在国营大厂里,挑战规则,无异于以卵击石。
林旬的“流动法”,还没等真正流动起来,似乎就要被一块名为“规矩”的巨石,彻底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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