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滨海市，红旗厂的“时间实验室”。
这里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是一个被清空的、巨大的仓库，空气里还残留着机油和铁锈的陈旧气味，但现在，它被一种新的、更加紧张和炽热的氛围所占据。
陈浩站在仓库中央，脚下是用白色油漆画出的巨大草图，草图的核心，是一个复杂的圆柱形压力容器，上面标注着令人心悸的参数：【温度：400c】、【压力：150mpa】。
这是“水热法”生长人造石英晶体的核心设备——高压釜。
150兆帕的压力，相当于一万五千米深海的压强，在这样的高温高压环境下，即便是最坚固的特种钢，也脆弱得像一张纸。
陈浩的身边，散落着几块从瑞士进口的，大小不一的天然石英晶体，它们是“时间实验室”最后的存货，原本是用来做游丝性能比对的“标靶”，而现在，它们成了唯一的“种子”。
当苏晚晴的电话打来，告诉他欧洲所有精密合金材料全部断供时，陈浩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和憋屈，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憋足了劲要挥出重拳的拳击手，却被人在比赛前抽走了拳套。
但当林旬的指令传来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造……人造石英晶体？”
“定义……卫星的时间？”
这个跨度，大到让他的大脑瞬间宕机。
这就好比，你原本的目标是造一辆世界上最快的自行车，突然有人告诉你，别造自行车了，我们直接造一架航天飞机吧。
荒谬，疯狂，但又……带着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魔力。
他看着脚下的图纸，这是林旬在半小时前，仅凭记忆画出来的，每一个细节，从釜体的壁厚，到密封环的结构，再到内部导流板的设计，都精确到了毫米级。
这根本不是一张草图，这是一份可以直接用于生产的完整工程图纸！
“想什么呢？”
林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手里拿着两个滚烫的烤红薯，递了一个给陈浩。
“林哥……”陈浩接过红薯，却没有吃，只是怔怔地看着图纸，“这……这真的能行吗？400度，150兆帕……我们现有的设备，别说加工，连检测这种压力容器强度的手段都没有。”
“谁说没有？”林旬掰开红薯，香甜的白气冒了出来，“王大锤那双比游标卡尺还准的手，算不算检测手段？侯建设听声就能辨别金属内部有没有暗伤的耳朵，算不算？”
“可理论上……”
“陈浩，”林旬打断他，语气严肃了起来，“记住，在蓝图公司，尤其是在你的这个实验室里，‘理论’是最后才需要考虑的东西。我们只相信一件事——实践。”
“我问你，石英晶体生长的原理是什么？”
陈浩愣了一下，随即像一个被老师提问的学生，下意识地回答：“利用高温高压的碱性溶液（如氢氧化钠）作为溶剂，将底部的天然石英原料（籽晶）溶解，通过釜内上下部的温差，形成对流。溶解了二氧化硅的饱和溶液在温度较低的上部达到过饱和状态，然后以悬挂在上部的‘晶种’为核心，重新结晶、生长……”
“对。”林旬点了点头，“说白了，就是在一个‘高压锅’里，给石英‘搬家’，从下面搬到上面。”
他用脚尖点了点图纸上的高压釜。
“所以，这个‘高压锅’，就是一切的核心，它必须绝对安全，绝对密封，并且能提供一个绝对稳定的温场。”
“王大锤和侯建设，负责打造这个‘锅’的‘铁胆’。我要他们用最好的特种钢，反复锻打，消除一切内应力，我要这个釜体，能承受住两百兆帕的极限压力。”
“孟山，那个玩火的窑匠，负责给这个‘锅’穿上一件‘温控外衣’，他要用他盘炉子的手艺，用电磁感应线圈，把这个大家伙包裹起来，再配合你的算法，实现上下温差不超过0.1摄氏度的精准控制。”
“而你，”林旬的目光落在陈浩身上，变得无比深邃，“你的任务，是赋予这个‘锅’……‘呼吸’。”
“呼吸？”陈浩不解。
“晶体的生长，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几十天，甚至上百天，在这个过程中，它就像一个沉睡的婴儿，它的每一次‘呼吸’——也就是内部能量的细微起伏，都会影响它最终的品质。”
“我要你，用你从‘天机’钟里悟出的那套微弱信号捕捉和分析的本事，设计一套监控系统。用压电陶瓷片，去‘倾听’釜体内因为晶格生长而产生的微弱应力波，用热电偶矩阵，去‘感受’它每一次细微的温度变化。”
“你不需要去干预它，你只需要……观察它，记录它，理解它。为我们下一次，下下次的生长，提供最原始、最真实的数据。”
“陈浩，我们失败得起，我们可以炸掉十个、二十个这样的高压釜，但我们必须在每一次失败中，知道我们为什么失败。每一次爆炸，都不能是白白响一声，它必须是一声‘春雷’，为我们炸开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林旬的话，像一道道电流，击中了陈浩的心脏。
他胸中所有的迷茫、不确定，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豪情和使命感所取代。
他不再去想理论上的可行性，不再去担心失败的后果，他的脑海里，只剩下那幅巨大的图纸，和那个被赋予了“呼吸”的“高压锅”。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那幽深、炽热的钢铁子宫里，一个完美的、纯净无瑕的晶体，正在缓缓地、有节奏地“呼吸”着，生长着。
“林哥，我明白了！”陈浩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扔掉手里已经半凉的红薯，抓起一支粉笔，直接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开始修改和完善林旬留下的那份图纸，他在上面增加了传感器的安装位置，设计了数据传输的屏蔽线路，甚至开始构思那个名为“呼吸”的监控算法的底层架构。
林旬看着他完全沉浸进去的样子，欣慰地笑了笑。
他知道，一颗新的“种子”，已经种下。
他转身走出仓库，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其中有几颗，是别国的导航卫星。
“快了。”他轻声说道。
“用不了多久，这片星空中，会有我们自己的‘眼睛’。”
“而它的‘心跳’，将从这个简陋的仓库里，第一次响起。”
就在这时，他的寻呼机突然震动起来。
上面只有一行简短的讯息，来自苏晚晴。
【戴维斯·布朗，已登机。预计明早九点，抵达滨海。】
林旬收起寻呼机，嘴角微微上扬。
正主，终于要来了。
这场关于“魔鬼”的契约，也该到了正式签订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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