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空白,有时比酷刑更能侵蚀人的意志。
寝殿内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冰冷的金砖地,一张床榻,一套桌椅。没有书籍,没有纹饰,没有光影变化,连侍奉的人都换成了面目模糊、如同哑巴傀儡般的新面孔。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白天与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只有送药送膳时开启殿门的短暂瞬间,才能透入一丝外界的气息。
萧璟彻底沉默了下去。
他不再对任何事做出反应,无论是按时送来的汤药膳食,还是太医例行公事般的诊脉。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玉像,被摆放在这空旷的牢笼中央,唯一的动作,便是日复一日地,坐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望着唯一能看到的、紧闭的殿门方向,眼神空寂,仿佛在等待,又仿佛早已放弃。
起初,监视者认为这仍是伪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记录下的细节开始呈现出令人不安的趋势——他摄入的食物越来越少,送去的药汁往往原封不动地端回。他的消瘦速度加快了,原本就单薄的身形几乎只剩下骨架撑着那件月白常服(这是他唯一被允许保留的旧物),宽大的衣袖下,腕骨凸出得触目惊心。
“陛下,”新任的太医令,一位以谨慎耿直着称的老臣,在每日禀报时,语气沉重地加上了自己的判断,“殿下……并非伪装。臣观其形销骨立,胃气衰败,乃生机流逝之兆。若长久如此……恐非药石能挽。”
萧琰看着记录上“米粥半碗未动”、“汤药尽数退回”的字样,眉头紧锁。他指节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又想做什么?以绝食求死?
不,萧琰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的璟儿不会如此轻易认输。这更像是……一种更极致的、以自身为代价的博弈。他在赌,赌他萧琰,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活活饿死在这亲手打造的囚笼里。
“加大参汤的浓度,混入流食,务必让他咽下去。”萧琰冷声下令,语气不容置疑,“若他不肯,便用朕之前允许的‘必要手段’。”他指的是在确保不造成严重身体伤害的前提下,进行强制灌食。
命令被严格执行。
然而,当内侍试图强行给萧璟灌下参汤时,一直如同木偶般任人摆布的他,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死死咬着牙关,拼命挣扎,汤水泼洒了他一身,也溅湿了内侍的衣襟。那空洞的眼中第一次燃起实质性的火焰,不是恨,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对某种东西的守护。
他守护的,是他此刻唯一还能自主控制的——拒绝。
最终,参汤未能灌入多少,萧璟却因剧烈的挣扎和情绪激动,再次咳出血来,殷红的血点溅在月白色的衣襟上,如同雪地红梅,凄厉夺目。
消息传回,萧琰在御书房内静坐了一夜。
他面前摊开着所有关于萧璟的记录,从幼时聪颖伶俐的点滴,到少年时争强好胜的锋芒,再到如今这形销骨立、咳血抗争的决绝……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回转。
他想起祭星台上那双嫉恨的眼,想起宫变失败时那不甘的神情,想起假死被识破时那冰冷的沉寂,也想起……更早以前,那个会跟在他身后,糯糯喊着“皇兄”,眼中满是依赖与崇拜的孩子。
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是他的步步紧逼?还是萧璟那永不满足的嫉恨与野心?
或许,兼而有之。
天光微亮时,萧琰缓缓起身。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再次来到宸王府,踏入那间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寝殿。
萧璟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听到脚步声,他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比昨日更加憔悴,脸色灰败,唇瓣干裂,唯有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带着一种濒临折断也不肯弯曲的倔强。
萧琰走到他面前,没有像往常那样质问或威慑。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目光掠过他尖削的下颌,凹陷的眼窝,以及衣襟上那已然干涸发暗的血迹。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
良久,萧琰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萧璟。”
他没有称呼“皇弟”,也没有用“宸王”的封号,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你就这么想离开?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萧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萧琰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继续说着,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朕知道,你恨朕。恨朕夺了你看重的一切,恨朕将你囚于此地。”
“但你可曾想过,”他话锋一转,语气渐沉,“若你死了,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那个才华横溢、骄傲如火的宸王萧璟?还有谁会因你的喜怒而牵动心神?还有谁……会不惜一切,哪怕被你恨之入骨,也要将你牢牢锁在身边?”
他俯下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萧璟低垂的眼帘:“你的恨,你的抗争,你的生死……都只能针对朕。”
“若你死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你甘心吗?”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萧璟死寂的心湖上,激起圈圈涟漪。他那一直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紧抿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萧琰直起身,不再看他,转身向殿外走去。在即将踏出殿门时,他停下脚步,留下最后一句:
“朕给你选择。是继续用这残躯与朕对抗到底,还是活下去,看看最终,是你先耗尽朕的耐心,还是朕……先磨尽你的锋芒。”
殿门缓缓合拢。
空旷的殿内,只剩下萧璟一人。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许久,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不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
可是……活下去?
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看着手背上那点微湿的痕迹,又望向那扇隔绝了他与整个世界的、沉重的殿门。
萧琰,你又一次……精准地扼住了我的咽喉。
以生存为饵,逼我继续这场早已疲惫不堪的博弈。
你好狠……
他闭上眼,任由无边的疲惫与挣扎将自己吞没。
而下一次开启这扇门时,送来的汤药与膳食,他会如何选择?
这残躯为刃,最终伤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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