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园的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湖面与亭台。萧璟醒得极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萧琰昨日那句“你的戏，演得很好”如同梦魇，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他坐在照影台冰凉的木地板上，背靠着朱红栏杆，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无的某处。脚踝上的镣铐沉重而冰冷。
沉稳的脚步声再次从回廊传来，比昨日更早，也更清晰。
萧璟的身体瞬间绷紧，但他没有像昨日那样完全无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萧琰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并未穿戴朝堂上那繁复的冕服，少了几分帝王的疏离，却多了几分居家的、却也更加令人捉摸不定的气息。他手中竟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
他在萧璟面前几步远处停下，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目光平静地落在萧璟身上。
“朕记得，你小时候，最嗜甜。”萧琰开口，声音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有些朦胧，他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小巧的糕点，其中一碟桂花糖糕，色泽金黄，散发着甜糯的香气。“这是御膳房刚做的。”
萧璟的目光在那碟糖糕上停留了一瞬，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那是他幼时最爱的点心，母妃在时，常会亲手做给他。回忆如同细密的针，刺入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
但他很快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湖面，声音干涩：“皇兄是觉得，几块糕点，就能让一个‘疯子’感恩戴德，还是能让一个囚徒忘记镣铐的滋味？”
他的回应带着刺，直接而冰冷。
萧琰并不动怒，反而在石桌旁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斟了一杯热茶，白气氤氲。“朕没指望你感恩。”他呷了一口茶，语气平淡，“只是忽然想起，便带来了。吃与不吃，随你。”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萧璟紧绷的侧脸，“至于镣铐……你若安分，它便只是装饰。你若不安分，”他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它便是你该得的惩罚。”
“安分？”萧璟猛地转过头，眼中压抑的火焰再次燃起，“何为安分？像现在这样，像个废物一样被你锁在这里，每日喝那些让人变成痴傻的汤药，就是安分？！还是说，像昨日之前那样，装疯卖傻，才是皇兄想要的‘安分’？！”
他终于将昨日的交锋摆上了台面。
萧琰迎着他愤怒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古井：“朕想要的，是你认清自己的身份，认清现实。无论是真疯，还是假癫，最终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现实？现实就是你仗着权势，囚禁兄弟，夺走他的一切！”萧璟情绪激动，想站起来，锁链哗啦作响，他却因虚弱和激动，身形不稳，又重重地坐了回去，狼狈地喘息着。
萧琰看着他挣扎的模样，眼神微暗，却没有伸手扶他，只是淡淡道：“朕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选择了那条不归路。”
“机会？”萧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嘶哑难听，“你所谓的机会，就是让我匍匐在你脚下，摇尾乞怜，看着我的人被你一个个铲除，看着我的希望被你一点点碾碎？！萧琰，那不是机会，那是羞辱！”
“所以你就用宫变来回应朕的‘羞辱’？”萧琰的语气终于冷了下来，他站起身，走到萧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无数将士的性命，用动摇国本的代价，来成全你一个人的不甘和野心？”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交锋。
“那些将士，是为他们的信念而死！他们追随的是我！而不是你这个篡……”萧璟口不择言，激烈的言辞即将脱口而出。
“闭嘴！”萧琰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雷霆之威，瞬间压下了萧璟所有的声音。他俯下身，一把攥住萧璟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直面自己眼中翻涌的黑色风暴，“萧璟，注意你的言辞。有些话，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他的手指力道很大，捏得萧璟下颌生疼，几乎要碎裂。萧璟被迫仰着头，呼吸急促，眼中却毫无惧色，只有更深的恨意与倔强。
“怎么？皇兄也怕听真话吗？”他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囚禁我，不就是因为怕吗？怕我的存在，怕我当年得到的拥护，怕你这帝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萧琰盯着他，看了他许久，眼底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他缓缓松开手，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在萧璟苍白的皮肤上。
“朕不怕。”萧琰直起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朕只是觉得你可悲。”
“你沉浸在自己的野心和嫉恨里，看不清真正的事实。你以为朕囚禁你，是因为怕你？”他摇了摇头，仿佛在看着一个执迷不悟的孩子，“朕囚禁你，是因为你是朕的弟弟。朕不能杀你，却又不能放任你继续祸乱朝纲。这座静心园，这座囚笼，是朕能给你的……最后的仁慈。”
“仁慈？！”萧璟像是被这个词烫到一般，猛地挥开萧琰并未碰触到他的衣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好一个仁慈！萧琰，收起你这副虚伪的嘴脸！你这所谓的仁慈，比任何刀剑都更让我恶心！”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蜷缩着，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萧琰静静地看着他们，没有再说话。直到咳嗽声稍歇，他才缓缓道：“恶心也好，恨也罢。萧璟，这就是你的命。从你生在帝王家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你我的宿命。”
他转身，不再看那个因愤怒和病痛而颤抖的身影，走向回廊。
“糕点留着，若不想吃，便扔了吧。”
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照影台上，只剩下萧璟粗重的喘息声，和那碟逐渐失去温度的桂花糖糕。
他死死盯着那碟糕点，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恨，有痛，有一闪而过的、属于过去的柔软，但最终，都化为了更深的决绝。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糕点，而是将整个食盒连同里面的糕点，狠狠地扫落在地！
瓷盘碎裂，精致的点心滚落一地，沾染了尘埃。
仁慈？宿命？
萧琰，我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望着萧琰离去的方向，攥紧了拳，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的旧伤之中。
而下一局，我不会再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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