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河冰冷刺骨,萧璟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和对岸芦苇丛的掩护,勉强爬上了对岸。他浑身湿透,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回头望去,落霞镇方向火光隐约,追兵的喧嚣似乎已被河水阻隔,但那份紧迫感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相随。哑婆……那个刚刚相认的父亲旧部,此刻生死未卜。
他不敢停留,拧干衣角的水分,凭借着星图残卷上模糊的指向和一路打听,向着西北方向的云雾山跋涉。一路上风餐露宿,小心避开官道和城镇,专走荒僻小径。他学着影七教他的方式,捕捉野兔、采集野果充饥,用草药简单处理沿途的擦伤。昔日靖王的矜贵被彻底磨去,取而代之的是野草般的坚韧与警惕。
数日后,巍峨苍茫的云雾山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山势险峻,云雾缭绕,人迹罕至。按照哑婆所言,观星阁便隐于这云雾深处。
登山之路异常艰难。古木参天,藤蔓缠绕,几乎没有成形的路径。萧璟手脚并用,在湿滑的岩石和厚厚的腐叶层间攀爬。山中气候多变,时而烈日当空,时而暴雨倾盆。他怀中的星图残卷和金胆,成了支撑他前进的唯一信念。
就在他精疲力尽,几乎要迷失方向时,穿过一片浓密的雾瘴,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依山而建、造型古朴奇特的楼阁,静静地矗立在悬崖之畔。楼阁不高,仅有三层,通体由一种泛着青灰色的巨石垒成,飞檐翘角如同展翅的孤鹰,带着一种历经风雨沧桑的孤寂与神秘。匾额上,“观星阁”三个古篆字已然斑驳。
这里便是目的地?萧璟心中既期待又警惕。他仔细观察四周,阁楼周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山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声。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迈步走向那扇虚掩着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
“吱呀——”
推开木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书香、灰尘和某种奇异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阁内光线昏暗,借着头顶藻井缝隙透下的天光,可以看到四壁皆是高及屋顶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竹简、帛书和线装古籍,许多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中央空地上,摆放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造型奇特的青铜仪器,似乎是用于观测天象的。
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有人吗?”萧璟试探着问道,声音在空旷的阁内带回响。
无人应答。
他小心翼翼地在一楼转了一圈,除了书籍和仪器,并无他物。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他登上二楼。这里同样堆满了书籍,但在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还有一盏似乎刚熄灭不久的油灯,灯芯尚有余温。
有人!而且刚离开不久!
萧璟心中一凛,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擅闯观星阁者,可知后果?”
萧璟猛地回头,只见通往三楼的楼梯阴影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道袍,宽大的袍袖垂落,却难掩其下窈窕的身姿。青丝如墨,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住,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的面容算不得绝色,却极其清丽,肤色白皙近乎透明,一双眸子澄澈如水,却又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深不见底。她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遗世独立的清冷与疏离。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萧璟,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萧璟压下心中的震惊,稳住心神,拱手道:“在下冒昧闯入,实乃情非得已。受人所托,前来拜会阁主,求解星图之谜。”他并未直接拿出星图,而是谨慎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女子,或者说,观星阁的主人,目光在萧璟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她缓缓走下楼梯,步履无声。
“受何人所托?”她问道,声音依旧清冷。
“一位……姓哑的婆婆。”萧璟答道。
女子眸光微动,似乎“哑婆”这个名字触动了她。她走到书案前,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尚有余温的灯盏:“她还好吗?”
萧璟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为了助我脱身,她……可能已遭不测。”
女子抚弄灯盏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哀伤,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是她的选择。”她抬眸看向萧璟,目光锐利起来,“那么,让你不惜性命也要追寻的星图,何在?”
萧璟知道,到了这一步,已无退路。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卷璇玑星图残卷,在书案上缓缓展开。
当那玄奥的星辰轨迹与特殊标记呈现在眼前时,女子那始终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动容。她俯下身,仔细观看着星图,手指虚划过那些星辰连线,喃喃自语:“果然是‘璇玑’……残缺的‘启明’之章……竟然流落到了宫中……”
她猛地抬头,看向萧璟,眼神变得无比凝重:“这图,你从何处得来?未央宫何处?”
“一间密室。”萧璟如实相告,“与这星图一同找到的,还有此物。”他拿出了那枚锁钥金丹。
看到金胆的瞬间,女子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是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锁钥金胆……‘心宿’之钥!它……它竟然也现世了!”
她的反应比哑婆更加激烈!萧璟心中疑云更甚,追问道:“阁主,这金胆和星图,究竟关乎何等秘密?与我父王靖安王萧远山,又有何关联?未央宫地下,到底藏着什么?”
女子没有立刻回答,她闭上眼,似乎在平复内心的震荡。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看着萧璟,眼神复杂难明:“你所追寻的,是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天璇王朝,甚至……动摇这片大陆根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的核心,并非你父王,也并非未央宫地下,而是……你,萧璟。”
“我?”萧璟愣住了。
“没错,是你。”女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你的血脉,你的出生,本身就是这个秘密的一部分。萧远山守护它,萧琰……畏惧它,并试图掌控它。”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翻涌的云海,声音飘忽:“观星阁,世代守护‘璇玑’星图,观测星象,解读天命。数十年前,上一代阁主便从星象中窥见了一丝端倪——帝星飘摇,荧惑守心,伴随异星降世,将引动天地气机,关联王朝兴衰。而这颗‘异星’……”
她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萧璟:“根据星图推演和种种迹象,指的,就是你。”
萧璟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异星?关联王朝兴衰?这太过荒谬!
“不可能!我……”
“你是否自幼体弱,却在某些方面异于常人?你是否常做些光怪陆离、仿佛预示未来的梦境?你是否……能偶尔感知到一些常人无法察觉的气息?”女子一连串的发问,如同重锤敲打在萧璟心上。
他想起自己确实自幼多病,想起那些偶尔会出现的、模糊却真实的预知梦,想起在未央宫地下密室时,那种莫名的悸动与熟悉感……难道……
“这锁钥金胆,并非开启什么地宫大门。”女子指着那枚金胆,语气肃穆,“它是用来唤醒和引导你体内潜藏力量的‘钥匙’之一。而璇玑星图,则是指引你如何运用这股力量,以及……揭示你命运轨迹的‘地图’。”
她深深地看着萧璟,眼中既有怜悯,也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萧璟,你现在明白了吗?萧琰为何对你如此执着?不仅仅是因为兄弟阋墙,也不仅仅是因为靖安王的旧案。他真正想要的,是掌控你这颗‘异星’,利用你可能带来的‘变数’,来巩固他的皇权,或者……消除你这个潜在的威胁。”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萧璟,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追寻父辈的真相,却没想到,真相的核心竟是自己!自己这看似无用的身躯和命运,竟然牵扯着如此可怕的秘密!
就在这时,女子脸色陡然一变,侧耳倾听,随即快步走到窗边,向下望去,神色瞬间凝重:“他们来了!”
萧璟心头一紧,也冲到窗边。只见山下云雾翻涌之处,隐约可见许多黑点正在迅速向上移动!那是追兵!他们竟然找到了这里!
“是朝廷的鹰犬!”女子语气急促,“观星阁虽有阵法守护,但也撑不了太久!你必须立刻离开!”
“我去哪里?”萧璟感到一阵绝望,天下之大,似乎已无他容身之处。
女子快速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块非金非木、刻着简易星纹的黑色令牌,塞到萧璟手中:“去北境!去找一个叫‘林风’的人!他是你父王最信任的玄甲卫统领之一,韩霆的上司!他或许知道更多关于你父亲和‘异星’之事的真相!这令牌可以让他信任你!”
她不由分说,拉着萧璟来到阁楼另一侧,那里有一个隐蔽的小门,门外是一条凿刻在悬崖上的狭窄小径,通往云雾更深处的后山。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不要回头!山下有接应的马匹!”女子将萧璟推出门外,眼神决绝,“记住,活下去!在你没有足够力量掌控自己的命运之前,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萧琰!”
她猛地关上小门,并从内部锁死!
“阁主!”萧璟拍打着木门。
门内传来女子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快走!观星阁的使命,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路,靠你自己了!”
萧璟知道再无犹豫的时间,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咬紧牙关,转身沿着那险峻的悬崖小径,踉跄着冲向未知的黑暗与迷茫。
身后,观星阁的方向,隐隐传来了阵法启动的嗡鸣声,以及追兵攻山的呼喝与厮杀声……
又一个为他挺身而出的人,淹没在了追捕的烽烟里。
而他所背负的,不再仅仅是杀父之仇和逃亡之恨,更是一个关乎王朝、关乎天下、关乎他自身宿命的……惊天秘密。
前路漫漫,星图指引,金胆在怀,而他这个所谓的“异星”,又将在这乱世之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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