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尾声拖着黏腻而漫长的裙摆，迟迟不肯离去，秋意却已如同羞涩的少女，悄悄在晨昏的凉风与渐高的云天上，透出些许清冽的讯息。泉南镇外的群山，那浓郁的、几乎要滴出汁液来的翠绿，也悄然掺杂了几笔早熟的赭黄与浅红，如同画师不经意的点染。
这一日，天色甫亮，薄雾尚未完全从山坳间散尽，石根便踩着露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急匆匆下了山。他甚至等不及骡车，全靠着一双走惯了山路的腿，直奔苏记铺子。当他带着一身山间的寒气和额角细密的汗珠，出现在刚刚卸下门板的铺子前时，正在柜台后擦拭器具的娟子吓了一跳。
“石根大哥？你怎么这么早下山？山里出什么事了？”娟子心头一紧，连忙问道。
石根喘着粗气，黝黑的脸上却并非焦急，而是压抑不住的、如同发现宝藏般的兴奋红光，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花……花开了！娟子姑娘，快……快告诉东家！山里的宝贝树……开花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清晨的宁静。娟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手中的抹布都忘了放下，转身就往后院跑，一边跑一边喊：“姑娘！姑娘！山里来信了！开花了！咖啡树开花了！”
苏婉正在后院工坊里，与金老农一同查看新一批咖啡豆的烘焙火候。炭火的微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在高温下转化时特有的、浓郁而复杂的焦香。听到娟子那失了平素的呼喊，她握着长柄搅拌勺的手微微一顿，霍然抬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那光芒便如同被点燃的星火，骤然亮了起来，连带着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当真？看清楚了吗？”
“千真万确！东家！”石根这时也跟了进来，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汗，语气无比笃定，“是金老伯先发现的！就在靠溪水那边向阳的几棵树上，米粒大小的白花，一簇一簇的，藏在叶子底下，香着呢！虽然开得还不多，但这头一开，后面的肯定就跟上了！金老伯让俺赶紧下山报信，说这是天大的喜讯！”
金老农在一旁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早已笑开了花，他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连连点头：“是啊，婉儿丫头！开了！总算让咱们给盼到了！老汉我侍弄了一辈子庄稼，这心里头，从没像今儿个这么敞亮过！这花一开，结果子就有望了！咱们这几年的心血，算是没白费！没白费啊！”
苏婉放下搅拌勺，甚至来不及解下围裙，便对周文焕道：“周伯伯，备车！我们立刻上山！”她的心跳得又快又响，仿佛要撞出胸腔。咖啡开花，这意味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仅仅是植物生长的一个阶段，更是她跨越了两个世界的梦想，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真正扎下根、并开始孕育果实的铁证！
周文焕亦是激动得胡须微颤，连声道：“好！好！我这就去安排！这可是咱们苏记的大日子！”
马车一路疾行，再次驶向云雾山。越靠近山脚，苏婉的心就越发难以平静。她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已染上秋意的山林，脑海中不断闪过这几年的点点滴滴——从得到那几颗珍贵种子的狂喜与忐忑，到搭建第一个简陋暖棚的艰辛，从幼苗破土时的微小希望，到移栽山地时的郑重决绝，再到山雨来袭时的惊心动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
抵达坳口茶摊，众人顾不上歇息，便沿着石根他们早已踏出的小径，快步向种植区走去。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经过整治的坡地层次分明，新挖掘的排水沟渠如同脉络般清晰。那些咖啡树，在秋日柔和的光线下，舒展着墨绿色的叶片，比起数月前移栽时，明显壮实了许多，透着一股山野赋予的坚韧生命力。
苏婉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终于，在一株长势尤其健旺的咖啡树枝桠间，她看到了！那簇生在叶腋处的、细小繁密的、如同微型茉莉般的花朵！它们洁白如玉，花瓣纤薄，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散发出一种清雅而含蓄的甜香，与山间草木的清新气息交织在一起，若不细闻，几乎要淹没在这自然的芬芳里。
她快步走上前，近乎屏息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了这初绽的精灵。阳光透过稀疏的林冠，恰好洒在那簇洁白的花团上，为它们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柔光。她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柔嫩的花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狂喜交织的情感，猛地冲上了她的眼眶。
开了……真的开了。
金老农也蹲在一旁，用他那双粗糙得如同老树皮的手，极其轻柔地托起一根开花的枝条，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丫头，你瞧，你瞧这花形，多周正！这香气，多纯！好啊！真是好啊！咱们这步棋，算是走对了！这片山，养人，也养这海外来的宝贝！”
周文焕站在一旁，望着这片充满生机、已然初具规模的山坡，再看向那簇簇预示着无限希望的白花，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仿佛已经能看到，不久的将来，这里红果累累、豆香满山的盛景。“婉儿，”他声音有些沙哑，“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这是天意，更是你数年来锲而不舍、苦心孤诣的回报啊！”
苏婉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泥土、草木与咖啡花香的清冽空气，将眼底的湿意逼了回去。她环视着这片倾注了她所有心血的山坳，看着那些在阳光下静静绽放的花朵，心中涌起的，不仅仅是激动，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花期及后续的坐果，才是真正的考验。”她收敛心绪，语气恢复了平素的冷静与条理，“金伯，石根大哥，接下来更是关键时候。水肥要跟上，但不能过猛；要注意防虫，尤其是一些喜食花蜜的小飞虫；更要时刻留意天气，绝不能再让异常天气伤了这些花朵和未来的小果子。”
“东家放心！”石根拍着胸脯，声音洪亮，“俺们一定像伺候月子婆娘一样，把这些花和未来的果子伺候得妥妥帖帖！”
金老农也郑重道：“老汉晓得轻重！这临门一脚，绝不会出岔子！”
返回镇上的路上，苏婉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已显出斑斓秋色的山野，心潮依旧澎湃，但思绪已然飞向了更远的未来。咖啡开花，意味着量产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水师的订单可以更有底气地承接和扩大，铺子里咖啡饮品的供应可以更加稳定，甚至，可以开始考虑将这“一品豆妃”，推向更广阔的市场……
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前方的路绝不会因此而变得平坦。钱万贯的阴影依旧笼罩，资源的争夺、市场的博弈、乃至可能来自更高层面的觊觎，都如同隐藏在水面下的暗礁。这初绽的豆香，是希望，是动力，也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警示——她必须更快地奔跑，更稳地布局，才能守护住这来之不易的成果，让这豆香，真正飘向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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