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追逐,并非纯然的速度比拼,而是一场关乎心性与悟性的较量。晨雾尚未散尽,松针上的露珠还凝着昨夜的清寒,红女已如一道赤色闪电掠入林海。她腕间银铃随着身形起落叮咚作响,与林中雀鸣交织成灵动的乐章,却掩不住衣袂破风时那股张扬的锐气。
红女的身法,如其名、如其衣,是一团流动的火焰。绯红劲装在斑驳树影间跳跃,袖摆处绣着的金纹云霞随着每一次腾挪舒展,恰似真有丹霞从她肩头漫溢开来。她脚下的“云霞步”是她根据太乙金光门的成名轻功“踏雪无痕”改良而来,此刻施展得愈发精妙——左脚在斜生的枝桠上轻轻一点,借力旋身时避开迎面横生的野藤,右脚已稳稳踏在半尺见方的青石上,足尖微沉便再度弹起,裙摆扫过带刺的灌木丛,竟没留下半点勾痕。这般身手,将师门轻功的“势”与“美”揉成了看得见的流光,连林间栖息的白鹭都被惊动,振翅时掠起的白羽恰好与她掠过的残影重叠,美得像一幅会动的画。
“不过是山野村夫,此次定当是我赢了!”红女心中藏着少女独有的骄傲。方才在崖边空地,这名叫冯谚诰的男子不过淡淡说了句“久慕绝学,前来拜山”,便惹得她按捺不住好胜心。此刻她刻意将速度提至八成,耳听身后并无急促的追赶声,嘴角不由扬起弧度——料定这人早已被荆棘缠身,不出半盏茶功夫,怕是连她扬起的烟尘都追不上了。
然而冯谚诰的脚步声,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后方。既非狼狈的喘息,也无刻意追赶的急切,倒像山间的风,不疾不徐却从未缺席。红女眼角余光瞥见,那道灰布身影竟没走她开辟的路径,反而一头扎进了更密的榛莽里。他身形不算高大,却像头久居山林的老猿,左手拨开挡路的葛藤时,右手已抓住斜伸的粗枝,借着这股拉力顺势荡过丈宽的山涧,落地时脚尖在湿滑的苔藓石上轻轻一碾,便稳住了重心。
那身法实在算不得好看。没有舒展的姿态,没有炫目的转折,甚至在跨越倒木时,他竟是半蹲身子用肩头轻轻一顶,借反作用力向前蹿出三尺。可奇就奇在这份“笨拙”里——他每一步都踩在最坚实的土块上,每一次借力都精准卡在树枝承重的节点,连拨开的藤蔓都顺着风势倒向一侧,省了回身避让的功夫。红女越看越心惊,这人哪是在追赶?他分明是把整座山林都化作了借力的阶梯,耳听风动便知枝桠方位,眼观树影便晓地势起伏,仿佛他不是走在林间,而是林间本就藏着一个属于他的轮廓。
红女如风,而他,是承载着风的山。白女站在原地,清冷的目光中,惊讶之色愈发浓郁。她看得分明,冯谚告并非在追,而是在“截”。他仿佛能预判出姐姐下一个落点,总能提前抄近路等在前方。这已经超出了寻常武学的范畴,近乎于一种本能的、野兽般的直觉。
“姐姐快看!”白女的声音突然从起点方向传来。红女心头一凛,猛提真气转向终点那棵老松树,却见冯谚诰已站在树下,正低头拂去衣上的草屑。晨光透过松针落在他肩头,灰布衣衫上沾着的泥土与草汁,反倒衬得他那双眼睛愈发清亮。更让她心头一窒的是,他指间捏着片嫩绿的松针,针尖还挂着丝极细的红绒——那是她发间绦带的流苏,定是方才出发时被松枝勾落的。
红女刹住脚步时,银铃骤然停响,林间只剩她略显急促的呼吸。胸口起伏间,脸颊泛起的红霞漫过耳根,分不清是疾行后的燥热,还是被这番轻描淡写的“胜利”惊起的羞赧。她盯着那片松针,又看看冯谚诰平静无波的眼睛,方才的傲气像被戳破的纸鸢,簌簌落了满地。“你……你耍诈!”她跺了跺脚,声音却比预想中软了许多,连自己都听出底气不足。
冯谚诰将松针递过来,指尖轻触间带着山林的清润:“姑娘的云霞步如惊鸿照影,冯某自愧不如。只是在下方才上山之时记下了这山的地形地貌,侥幸占了些地利的便宜。”话音不高,却像春风拂过湖面,既给了她台阶,又没半点炫耀的意思。
白女这时已走近,素色道袍在晨风中微动,她对着冯谚诰深深一揖:“公子不必过谦。能将地利练成本能,已是‘道法自然’的境界。家师常说,武学至境不在炫技,而在与天地相融。方才是我姐妹有眼无珠,还请公子随我们上山,家师定会欣喜见您。”
冯谚诰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那里隐约可见青灰色的道观飞檐。他拱手还礼时,晨光恰好漫过三人身影,将松针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无声的画。
暮色漫上山门时,冯谚诰跟着姐妹二人踏上了太乙金光门的石阶。青石阶被历代弟子踏得温润,两侧古柏的影子在暮色中拉得很长,与道旁石灯里渐次亮起的烛火交织成昏黄的网。道观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飞檐斗拱皆透着岁月磨洗的素净,唯有檐角铜铃在山风中轻响,将“太乙金光”四个字的匾额照得愈发古朴。
“这便是太乙金光门?”冯谚诰驻足望着山门,心中微动。传闻中以术法炫目的门派,竟藏在这般淡泊的山景里,倒与他想象中的“大道至简”不谋而合。红女走在身侧,白日的羞恼已淡去不少,见他看得入神,忍不住开口:“别瞧着朴素,我们门中……”话没说完便被白女轻咳打断,她回眸时眼底带着笑意:“家师已在三清殿等候,公子这边请。”
夜膳后,姐妹二人引他去了东厢房。客房不大,却收拾得雅致,窗台上摆着盆兰草,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案几上,映得青瓷笔洗泛着莹光。冯谚诰静坐案前,指尖摩挲着窗台上的兰叶,白日那场追逐的感悟仍在心头流转——红女的“势”是烈火燎原,而他的“势”该是山峦承风,看似不动,却藏着万钧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怕惊扰了月色。冯谚诰抬眼时,叩门声已轻轻响起,三响一停,带着几分犹豫。开门见是红女,他倒有些讶异——她换了件粉色道袍,领口袖口绣着浅淡的云纹,少了白日的张扬,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温婉。手中托盘上,青瓷瓶里的伤药泛着琥珀光,旁边紫砂壶还冒着热气。
“我……看你白日里钻林子,怕是蹭破了皮。”红女眼神躲躲闪闪,目光落在他袖口沾着草汁的地方,“这是我们门中金创药,专治跌打磕碰。”说话时,耳尖又悄悄红了,声音细得像怕被风吹散。
冯谚诰正想道谢,身后忽然传来清冷的声音:“姐姐,夜深露重,你这般闯入男子客房,成何体统?”白女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素手拢在袖中,月光落在她眉间,责备里藏着几分担忧。显然是担心姐姐莽撞,特意跟来的。
红女闻言顿时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将托盘往冯谚诰手里塞:“我、我就是送药!”转身想走,却不小心撞到门框,带得案几上的笔洗轻轻一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恰在此时,廊尽头传来灯笼晃动的光晕,一名巡夜的小道童提着灯走过,见这情形顿时张大了嘴。他看看红女绯红的脸颊,又看看白女无奈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冯谚诰手中的托盘上,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撞见了什么惊天秘事。不等三人开口,小道童已“呀”地低呼一声,提着灯笼转身就跑,草鞋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远,还隐约传来“师姐……男子……”的碎语。
冯谚诰望着空荡的廊下,又看看手中的药瓶与热茶,再瞧瞧眼前手足无措的姐妹二人,忽然无奈地笑了。这误会,怕是比山雾还要浓了。红女跺着脚想说什么,却被白女拉住,她对着冯谚诰歉然道:“公子莫怪,师弟年幼不懂事。时辰不早,我等先告辞了。”说罢拉着红女匆匆离去,粉色与素色的衣袂在月光中闪过,像两朵被风吹走的花。
冯谚诰关上门,案几上的兰草还在轻轻摇曳。他拿起那瓶伤药,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清冽的草药香漫开来,竟与他认得的几味药气息相似。窗外山风穿过竹林,带着夜露的湿润,他望着月光下的道观飞檐,忽然觉得这场“夜探”,比想象中有趣多了。
而此刻的道观回廊里,红女正被白女轻轻点着额头:“你呀,平日练功的机敏去哪了?送药不会白日里递,偏要选在深夜。”红女捂着额头嘟囔:“我不是怕他不好意思嘛……”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师兄弟们压低的议论声,隐约有“新来的男子”“红师姐”之类的字眼。她顿时捂住脸,拉着白女的袖子快步躲进拐角,只留下月光在廊下静静流淌,将那些悄然滋生的误会,织成了夜色里最柔软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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