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喧嚣与荣耀,如同退潮的海水,在我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便迅速从我的世界里褪去。那些欢呼、惊叹、恐惧的目光,还有茶楼酒肆里传唱的话本,全都像被风吹散的烟雾,消散得无影无踪。我沿着山路,一路向灵鹤山而去。
当我再次踏上那熟悉的石阶时,阳光正透过山间的薄雾洒下来,映得石阶上的青苔泛着淡淡的光。迎接我的,不再是往日里同门*们的嬉笑打闹,也没有师兄师姐们伸手拍我肩膀的亲热。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恭敬而疏远的行礼。
“恭迎少宫主回山!”
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带着几分刻意的压抑与谨慎。他们躬着身,不敢抬头看我,眼神里,是我在长安已经见惯了的,那种混合着敬畏与恐惧的神色。
少宫主。
他们叫我少宫主。
父亲在回山的路上,便已许诺,待我及笄之日,就将灵鹤宫主之位传给我。他说,灵鹤宫需要一个天下第一来坐镇,才能立于江湖之巅。那时的他,目光沉稳,语气平静,却让我感到一种无法拒绝的沉重。
我听着他们一声声喊着“少宫主”,心中却很清楚,他们敬畏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武林榜第一”这个名号。它像一层无形的铠甲,将我与所有人隔离开来。
我成了所有人心中的传奇,却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跟在师兄们身后,在山涧里捡拾石子、在竹林间追逐嬉闹的小师妹“嫣儿”了。
我的院子被重新修葺,搬到了灵鹤宫最高、也最清冷的地方。那里云雾缭绕,四季风声不断,从高处俯瞰,整个山门尽收眼底。父亲说,这是宫主该待的地方。
我与他的距离,也变得像这院子与山门的距离一样,遥远而不可逾越。
我们偶尔会见面,却常常相对无言。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骄傲,但更多的,是我看不懂的,一种深沉的悲哀与悔恨。或许,他为我达到的成就而自豪;但他也一定,为亲手将女儿推上这座冰冷的神坛,而痛心疾首。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天下第一”的距离。这个距离,太远,太冷,冷到连呼吸都带着霜雪的味道,我们谁也跨不过去。
江湖上关于我的传说,越来越多。有人说我是九天玄女下凡,法力通神;也有人说我是剑魔附体,杀人不眨眼。他们将我的故事添油加醋,编成了各种各样的话本,在茶楼酒肆里传唱。孩子们听到我的名字时,眼中闪着光;老人们提起我时,却只是摇头叹息。
我成了活着的传奇。
却也成了,最孤独的人。
没有人再敢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挑战者们带着朝圣般的心情,前来挑战我这块武林的最高丰碑。他们败在我的手下,心服口服,甚至将此视为一种荣耀。他们向我抱拳行礼,眼里是崇敬,却没有一丝亲近的温度。
没有人敢靠近我。我的身边,永远都是一片真空。
我得到的,是整个江湖的仰望。
我失去的,却是整个世界。
那个冬天,灵鹤山的雪,下得格外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将山路、竹林、屋瓦,全都染成了一片纯白。天地间,只剩下雪落的声音,轻柔而持久。
一个下雪的深夜,我避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来到了后山。
后山的风,比前山更冷,雪也更厚。我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一步步走向冰心潭。潭水早已结冰,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寂静无声。我走到母亲的墓前。墓碑已经被积雪覆盖,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伸出手,用袖子轻轻地拂去上面的雪花,露出了母亲的名字。那一笔一划,仿佛是昨日才刻下的,却又隔着无法跨越的岁月。
我从怀中取出那个早已褪色、甚至有些破损的燕子香囊。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香囊里的草药早已干枯,失去了原有的清香。自从夺得武林榜榜首后,我便一直贴身带着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她还在我的身边。
我跪坐在墓碑前,将香囊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雪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
“娘……”
我开口,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做到了……”
“我是……天下第一了……”
我看着那冰冷的石碑,像一个向父母炫耀成绩的孩子,献上我用整个童年换来的,唯一的,也是最耀眼的礼物。
“你……看到了吗?”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轻轻飘散开来,像是落在冰面上的雪花,无声无息。
回答我的,只有风吹过松林发出的呜咽般的声音,还有雪花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
我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我的双膝已经冻得麻木,等到我的身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可是,我所期盼的那个温柔的声音,那句温暖的夸奖,始终没有出现。
我终于明白了。
我所做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以为,只要我站得足够高,高到天下所有人都仰望我,母亲在天上就一定能看到我,会为我骄傲。
可我错了。
她已经走了。无论我变得多强,无论我取得多大的成就,她都永远看不到了。我追求的,我为之付出了一切的那个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空幻。
我不是没得到。
我是得到了才发现,原来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与绝望,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我牢牢包裹,让我无法呼吸。
我没有哭。
因为我早已忘了,该如何流泪。
我就那样,在雪中静静地坐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云层,照在了我那张早已被冻得苍白僵硬的脸上。
我缓缓地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也被这一夜的寒冷冻住了。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被我握了一夜的燕子香囊。然后,我松开手,任由它掉落在雪地里。
那只承载着我童年最后一点温暖的小小燕子,很快就被新落下的洁白的雪花彻底覆盖,再也看不见了。
那一刻,我脸上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迷茫与痛苦,也随着那只燕子的消失,彻底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与冰冷。
我转过身,迎着初升的朝阳,一步一步走回了那座属于我的,位于灵鹤宫最高处的冰冷宫殿。
从此,世间再无冯嫣儿。
只有那个活在传说里,高处不胜寒的武林榜第一……
十五岁那年,我遇到了那个让我融化的人。
他如春风般和煦,吹进了我早已冰封的心湖,是我漫长冬日里唯一的暖阳。那时候的我,已经习惯了高处的寒冷,习惯了孤身一人的寂静,也习惯了所有人敬畏而疏远的目光。直到他的出现,才让我明白,原来人心可以这样温暖,原来我也可以像寻常女子那样,有被温柔以待的权利。
初见他,是在新年的除夕宴上。灯火辉煌,鼓乐喧天,灵鹤山上处处张灯结彩。他立于人群之中,身着一袭青衫,面容清俊,眉目如画。才华横溢、温文尔雅、满腹经纶、谈吐不凡——这些词语在他身上不是浮夸的修饰,而是贴切的形容。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却有着不输武者的硬气与风骨。面对权贵,他不卑不亢;谈起民生,他侃侃而谈,眼里有光。
他是新科状元,受皇帝信任,受百官称赞。金殿对策之日,他以一篇策论震惊满朝文武,被誉为“大隋百年难遇之奇才”。他不仅是大隋的状元郎,更是我的状元郎。我们一文一武,他是文状元,我是武状元,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发挥着独一无二的价值。
我知道他喜好查案,爱为冤情打抱不平。在他的新科状元“琼林宴”上,我将母亲的父亲留给她的那本《洗冤录》赠予了他。那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之一,承载着三代人的信念与正义。我将它交到他手中,只是想告诉他——我懂你。我虽不善言辞,不擅长表达情感,可当我遇到真正让我动情的人时,我也会放下所有防备,奋力去追求。
他接过书的那一刻,眼中满是惊喜与感动。
在山涧中,他亲手为我挽起秀发,将一支他精心挑选的白玉簪轻轻簪上。那玉簪温润如水,带着他掌心的温度。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人间烟火——柴米油盐的琐碎,也能成为幸福的模样。我开始畅想我们的未来:他在案牍前批阅卷宗,我在庭院中舞剑练掌;他为天下伸张正义,我为他守护安宁。
可是,白玉簪上他的温度还未散去,他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没见到他的最后一眼,只见到他冰冷的棺椁。那棺木漆黑如墨,静静地停在灵堂中央,四周是低沉的哀乐与亲友的啜泣声。就像母亲的棺椁那样,近在眼前,却又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我的手伸出,却什么也握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我爱的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
我跪在灵前,手中紧握着那支白玉簪。玉的温度早已消失,只剩下刺骨的冰凉。烛火摇曳,映照着我的影子,孤单得像一个笑话。我想开口呼喊他的名字,却发现喉咙像被冰雪封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天下第一的名号,挡不住生离死别;世间最锋利的掌法,也斩不断命运的锁链。
后来,我身中“三尸脑神丹”之奇毒。那是江湖上最阴狠的一种毒,侵入经脉,蚕食内力,令人在发作时如万蚁噬心,痛不欲生。自此之后,我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松自如地运用全身的内力。每一次运气,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稍一不慎,便会牵动毒性反噬。
这段时日,父亲对我的照顾细致入微。他亲自为我煎药,亲自监督我每日的调息与休养,甚至放下了宫主的威严,与我一同坐在院子里,看着山雾起起落落。他的眼神里,再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只有掩不住的担忧与心疼。他生怕,再次失去我。
而我,也能渐渐感觉到,我与父亲之间的冰雪,正在一点点消融。我们偶尔会说起母亲,说起小时候的趣事,也说起江湖的风雨与人心的冷暖。那些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沉默,像被春日的阳光一点点融化,化作山间的溪水,悄然流淌。
中毒之后,我被迫突破了内力的限制,在一次次痛苦的尝试中,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武学——“无力之法”。它不依赖雄厚的内力,而是以柔克刚,借力打力,以极轻的力道,牵动对方的破绽,让敌人在无形间落败。凭着这门功夫,我再次夺得了武林榜榜首的位置。
可是,我却如同当年被我丢弃的燕子香囊一般,再也无法自由地飞翔。内力受限,我的身法远不如从前轻盈,每一次出手,都要计算得精准无比。我就是这灵鹤山中的一只仙鹤,羽翼虽在,却被无形的锁链困住,只能独守空山,孤寂落寞。
本以为,我会这样惶惶终日地度过一生。直到冯熙然的到来,再次像黎明般划破了我的黑暗。她是那样可爱娇小,眉眼间带着几分与母亲相似的温柔。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躲在父亲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来,那双清澈的眼睛,让我瞬间想起了自己早已逝去的童年。
我不忍心让她像我一样,没有完整的童年。长姐如母,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我给了她完美的一切——最好的师父,最安全的庭院,最自由的天地。我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让她去追逐自己的梦想,让她在温暖与关爱中,度过一个平安快乐的童年。
我看着她在林间奔跑,看着她在溪边捉鱼,看着她捧着一本武功秘籍认真研读。每一次看到她的笑容,我的心都会柔*来。或许,这就是我余生的意义——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一个人的幸福,让她不必走我走过的路,不必承受我承受的孤独与痛苦。
然而,江湖的风雨,从不因人的意愿而停歇。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也会长大,也会面对那些险恶与纷争。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用尽我的一切,为她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
后来父亲病逝。他走得很安详,仿佛只是睡去了一般。那年他已鬓发斑白,眼角皱纹深深,他也到了他该走的年纪了。我并未有多难过,反而有一种欣慰——他终于又可以和母亲在一起了。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会在春日的花下对饮,在夏日的竹林里纳凉,在秋日的山巅看红叶,在冬日的炉火旁闲话江湖。
这是我即将死去之前的走马灯。
我用尽了自己体内的全部内力,帮助大兴城内的百姓逃离即将攻入城内的叛军。城门外,喊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我一次次地挥掌,将挡路的敌兵震退,一次次地抱起受伤的孩子,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内力在我的经脉中狂涌,毒火随之翻腾,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入刀锋。可我不能停下,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多撑一刻,就会有更多人活下来。
终于,我无力地倒在周怀瑾的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暖,却无法驱散我身体里的寒意。我抬起头,看了一眼他那张与周握瑜极其相似的脸,恍惚间,他的身后仿佛浮现出了周握瑜的灵魂——同样的眉眼,同样的温柔,同样的让我心动。
我用尽浑身的力气抬起手,想要去抚摸那张熟悉的面庞。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母亲、父亲,还有熙然。母亲依旧温柔地笑着,父亲站在她身侧,眉眼间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熙然朝我跑来,手里还抱着那只早已破旧的燕子香囊——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的。那些我爱的人,一个个出现在我的眼前,像一幅温暖的画卷。
我想,我是时候去找他们了。
我闭上了眼,耳边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周怀瑾在呼唤我的名字。那声音带着急切,带着悲伤,一遍又一遍,像潮水般拍打着我的心岸。这是他第二次唤我的名字,可我却再也不能回应他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化作了山间的一缕风,穿过松林,越过冰心潭,飞向了那个没有痛苦、没有孤独的地方。
希望,下一辈子,可以不再是天下第一,可以过一个完整的童年……
(番外篇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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