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世有真人,而天下皆曰死,则其人与死何异?名者,实之宾也。实既丧矣,名将焉附?
昔者,平家公子维盛,蹈海而亡名震寰宇,然世间多有传言,谓其潜行于北陆雪国,终老林泉。然则,既为“亡者”,纵血肉犹存,于天下大势,于武家兴替,其存在之“实”,已如朝露消散。存在与否,唯天知、自知耳,于世人所见之“相”,则确然是死了。
今有吉良氏之女,事尤诡谲。伏见城燃天之火,世人皆见其玉殒香消,此一死也。然羽柴公号泣迎归,奉若神明,天下人复见其“生”,此又一“生”也。其人之真身,究竟是化为城南之土,抑或端坐于洛中帘后?此事已非目所能辨,心所能断。
嗟乎!人间虚实,岂有定则?大权在握者,可令生者死,死者生。生杀予夺,存殁荣辱,皆系于“名”之一字。名之所向,虚可作实,无可为有。恰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观者见其灿烂,孰能辨其真幻?是故曰:
“名若定兮实亦随,虚花生灭岂堪疑。
人间万事如露电,谁辨真身入灭时?”
自赖陆公接到了生母吉良氏之后,无论是来岛通总之妻,代姐赴死,亦或是诸多德川旧臣传颂的赖陆公母子情深,更是传为一时佳话。
近江国,琵琶湖南岸一处僻静的町场,战乱的烽火似乎尚未完全烧尽此地的宁静。道旁一间小小的菓子屋“鹤屋”,店主是个胆小的老头,此刻正与女儿缩在柜台后,心惊胆战地瞅着门外席地而坐的一大一小两个不速之客。
那大的,是个下层的藩士打扮的年轻汉子,约莫二十上下,他身材魁梧到倒还好说,可那山林间猛兽特有的气势,就好像是山里的熊罴入了宅,平白吓得人心慌。只见那人将乱蓬蓬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久经风霜的粗糙,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看人时仿佛带着钩子。他腰间挎着一长一短两把刀,刀鞘陈旧,却磨得发亮。此刻,他正盘腿坐在屋外泥地上,毫不在意尘土,大口啃着一个显然并非店家出售的、粗糙的麦饭团子。
小的那个,就更惹人怜惜了。看年纪不过八九岁,生得粉雕玉琢,眉眼极为秀气,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只是额角处有一块新鲜的瘀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像名贵瓷器上的一道裂痕,看着揪心。孩子也拿着个饭团,小口小口地吃着,吃相斯文,与旁边那足轻头的狼吞虎咽形成鲜明对比。他穿着一身料子不错但已显脏污的小袖,显然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
这二人,正是新免武藏与他不久前在路边捡到的、撞破了头的孩子——千熊丸。
“喂,老头,有干净水没?给娃弄点。” 武藏咽下最后一口饭团,抹了把嘴,朝屋里喊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店主老头吓得一哆嗦,连忙示意女儿去舀水。女儿战战兢兢地端着一碗清水出来,放在千熊丸面前,飞快地瞥了眼武藏,又缩了回去。
千熊丸小声道了谢,捧起碗小心地喝着。清冽的井水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武藏看着他,嗤笑一声,用粗糙的手指戳了戳他额角的伤:“脑袋都撞瓢了,还记着吃。你小子,傻乎乎的,倒是个有福的。”
千熊丸被戳得“嘶”了一声,委屈地扁扁嘴,却没哭,反而小声辩解:“我还记得……记得我爹爹……”
“爹?” 武藏撇撇嘴,拿起腰间挂着的皮囊,仰头灌了一口浊酒,辛辣的液体让他龇了龇牙,“这世道,有奶就是娘,有饭就是爹!认个爹就有饭吃,老子都想多认几个了!” 他这话说得混不吝,眼神里却掠过一丝自嘲的落寞。
就在这时,或许是出于恐惧,也或许是看那孩子实在可怜,店主老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碟浅黄色、点缀着黑豆的米糕出来,轻轻放在千熊丸面前,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小……小公子,这是咱近江的特产‘糍糕’,用新麦做的……您,您尝尝?”
这“糍糕”在庆长年间已是近江一带常见的茶点,用糯米或麦米蒸制,口感软糯,常用于节庆或待客。
千熊丸的眼睛瞬间亮了,惊喜地看着那碟精致的点心,又抬头看看武藏,带着询问。
武藏挥挥手:“吃你的!看老子作甚?老子脸上又没点心。”
千熊丸这才放下心来,拿起一块糍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连额角的伤似乎都不那么疼了。他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对武藏说:“爹……我听说,京都的羽柴赖陆公,好生厉害!他……他去黄泉国,把他母亲的魂魄都接回来啦!大家都这么说呢!”
武藏正喝着酒,闻言差点呛到,他咳了两声,用袖子擦擦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荒谬和讥诮的神情:“黄泉国?接魂?哼,可怜的阎罗王啊,家门口天天被这帮活人打家劫舍,这阴曹地府的差事,可真他娘的不容易干!”
他这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看透世情的凉薄。恰在此时,道上有两人一前一后走来。前面是个戴着宽大斗笠、遮住大半面容的老僧,步履沉稳,身形清瘦。后面跟着个做挑夫打扮的汉子,低着头,看不清相貌,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
武藏是何等眼力?他虽在喝酒说笑,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扫着四周。那老僧看似步履平常,但每一步落下,都极稳,呼吸绵长,斗笠阴影下的下颌线条绷紧,显然身负不俗的修为。倒是他身后那挑夫,气息内敛,脚步轻捷得几乎听不见,反而更让武藏心生警惕——这是个高手!
武藏这人性子野,又好勇斗狠,见猎心喜。他见那老僧似乎是个练家子,存心试试对方的斤两,也没多想,就在那老僧经过他面前时,看似随意地、极其隐蔽地伸出了脚,往对方脚踝处轻轻一绊!
这一绊,力道、角度都拿捏得极巧,若是寻常老人,定然要摔个结结实实。
然而,那老僧只是身形微微一滞,脚下仿佛生了根,竟只是轻轻一个趔趄,便稳住了!几乎就在同时,他身后那貌不惊人的挑夫,反应快得惊人!不见他如何动作,人已抢上半步,一只手如铁钳般稳稳托住了老僧的手臂,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一格,正好挡开了武藏准备顺势探出、假意搀扶实则扣脉的手腕!
手腕相交,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武藏只觉一股沉稳浑厚的力道传来,竟震得他手臂微微发麻!他心中顿时一惊,收起轻视之心,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死死盯住了那个依旧低着头的挑夫。
“好身手!” 武藏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非但不恼,反而兴奋起来,“这位大哥,脚下功夫俊得很啊!方才是在下孟浪了,给老师傅赔个不是!” 他这话是对老僧说的,眼睛却一直没离开那挑夫。
那挑夫依旧不抬头,只是默默退回到老僧身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武藏见那挑夫不接话,老僧也只是垂首而立,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他混不吝的性子起来,哈哈一笑,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相逢即是有缘!老师傅,这位大哥,方才是我无礼,坐下喝一杯,算我赔罪!”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酒囊。
那挑夫身形微动,似乎想拒绝,老僧却轻轻抬手止住了他。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背插“天诛德川”朱旗的骑马武士正从不远处的官道疾驰而过,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老僧斗笠下的目光似乎扫了一眼那队骑兵,随即缓缓点头,声音苍老而平和:“既蒙壮士相邀,老衲便叨扰了。”
两人在武藏对面坐下,那挑夫依旧沉默,将扁担小心放在手边,姿态恭谨,仿佛真只是个普通的随从。
武藏是个爽快人,也不多问,直接将酒囊递过去。那老僧却摆摆手,从怀中取出一个自用的竹制酒筒,示意自备。武藏也不勉强,给自己和千熊丸的水碗里又倒了些酒,大大咧咧地道:“我叫新免武藏,是个浪人。这是我家小子,千熊丸。老师傅怎么称呼?”
老僧接过武藏推过来的、店家新上的粗陶酒碗,却并未饮用,只是双手捧着,仿佛汲取那一点微末的热量。他缓缓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清癯而布满皱纹的脸,眉眼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武藏盯着他看了两眼,咧嘴笑道:“老师傅这面相,不似寻常野僧啊,倒有几分……嗯,富贵气?”
老僧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语气无波无澜:“壮士说笑了。贫僧世良田,一介云游废人,偶经宝地,何谈富贵。” 他目光转向正小口吃着糍糕的千熊丸,又似无意地扫过武藏腰间双刀,缓缓道:“方才听闻这位小施主言及,京都的羽柴公,竟有黄泉接母之能?不知……是何等奇闻?”
武藏正好灌了一口酒,闻言嗤笑一声,用袖子擦了下巴,浑不在意地道:“哦,你说那个啊!坊间传得神乎其神,其实嘛,我们这些在清洲藩混过饭吃的,多少听过点风声。” 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分享秘辛的得意,“说是那位吉良晴夫人,还有个妹妹,叫松姬,嫁给了伊予的来岛通总。当初赖陆公因先父太阁殿下遗诏,起兵反内府时,是这位松姬夫人,替她姐姐去了城里,故意激怒了内府,这才慨然赴死!断了内府拿她姐姐牵制赖陆公的念头!算是个烈性女子啊!”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直沉默如石的挑夫,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轻“哼”了一声,虽极其短暂,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讥讽。他立刻意识到失态,头垂得更低。
老僧世良田却恍若未闻,只是捧着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他沉默片刻,悠悠叹道:“替身赴死,断绝觊觎……呵呵,真是……有趣的说法。”
武藏没太听懂他话里的深意,只觉得这老和尚反应平淡,不够劲爆。他眼珠一转,想起另一桩传闻,猛地抬手,“砰砰”敲了敲菓子屋的木制柜台板壁。
“喂!老头!别躲了!出来说说,你们这儿,都怎么传那位‘归来’的吉良夫人的?”
店主老头吓得一哆嗦,探出半个脑袋,看看武藏,又看看那两个气息不凡的陌生人,战战兢兢地道:“这……这位武士大人……小老儿……小老儿听说……听说那位夫人,其实……其实不是人……”
“哦?”武藏来了兴致,“不是人是什么?”
老头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是……是妖狐化身!听说啊,当年在伏见城,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寻常人早成灰了,偏她能‘死而复生’!这不是妖法是什么?定是修炼有成的狐妖,迷惑了……”
“噗——咳咳!” 他话未说完,旁边那一直低着头的挑夫,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肩膀剧烈耸动,显然忍得十分辛苦。
武藏却听得眼睛发亮,猛地一拍大腿:“妖狐?这个说法好!比什么替身有意思多了!老子看也像!不然哪能这么邪乎!” 他得意地晃着脑袋,觉得自己听到了最接近“真相”的版本,浑然没注意对面那老僧世良田,斗笠下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仿佛饮下了一杯浸透世情的鸩酒。
而武藏正为“妖狐”之说啧啧称奇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对面一直沉默的老僧“世良田”。他咂摸了一下这个苗字,总觉得有些拗口生僻,不似寻常僧侣会用的法号,倒像是某个早已湮没在故纸堆里的古代氏族。
“世良田……这姓可真够老的。”武藏挠了挠他乱蓬蓬的头发,随口嘟囔,“老师傅,您这祖上,莫非还是什么了不得的名门?”
他这话本是随口一问,却见那一直如磐石般沉默的挑夫,右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似乎下意识就要往怀里探去!那动作极其隐蔽迅捷,带着一种本能的警惕,仿佛怀里藏着什么绝不能示人的物事。
就在这电光火石、气氛微凝的刹那——
“砰!!哗啦——!”
道旁不远处,一间还算齐整的屋敷(武士宅邸)的木质围墙,被一股巨力从内部猛地撞开!破碎的木屑混合着尘土四处飞溅!
紧接着,便是兵刃出鞘的金铁交鸣之声,以及女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夫君——!!!”
只见数名身背结城家三阶鳞纹旗指物的精锐武士,如狼似虎地从破口处冲出。他们两人一组,死死反剪着一个披头散发、穿着褪色小袖的男人的双臂,粗暴地拖行着。那男人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束发的月代头早已散乱,显得狼狈不堪。一个衣衫不整、发髻松散的年轻女子哭喊着追了出来,试图抓住男人的衣角,却被一名武士毫不留情地推开,踉跄摔倒在地。
马蹄声疾,一员身披赤丝威胴丸具足的大将,在数骑的簇拥下疾驰而至,勒马停于宅前,冷漠地俯视着这场混乱。正是结城秀康麾下的水谷胜俊。
一直低着头的挑夫,此刻几乎是本能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微不可闻的低语,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稔与冰冷:
“水谷……胜俊……”
武藏的耳朵猛地一动!他霍然转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钉在那挑夫身上!这家伙……认识结城家的大将?!
只见马背上的水谷胜俊,目光如刀,扫过那被擒获的男子,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响彻整个町场:
“逆贼听真!尔化名新田勘兵卫,潜藏于此,实乃德川国贼家康之血族余孽!内府不敬皇统,擅撰悖逆法度,已于伏见城伏诛!尔等残党,不思悔改,竟敢隐匿乡里,意图不轨!今日,便以尔之首级,昭告天下——天诛德川,以正视听!”
“杀!”
命令既下,不容任何辩驳。数柄寒光闪闪的长枪,从不同角度,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捅穿了那男子的胸腹!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戛然而止。
鲜血如同爆开的浆果,瞬间染红了地面。那男子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几名武士熟练地割下他的发髻,将尚在滴血的首级系于马鞍旁,随即又将那犹自温热的尸身用绳索套住,纵马拖行而去,在尘土中留下一道长长的、刺目的血痕。
整个过程,快如雷霆,残忍而高效。
那倒在地上的女子,目睹夫君惨死,连尸身都被拖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菓子屋前,一片死寂。店主父女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千熊丸小脸煞白,手中的半块糍糕“啪嗒”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武藏的衣角,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武藏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对面的老僧世良田。
自始至终,这位“世良田”老师傅,竟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依旧平静地捧着那只粗陶酒碗,仿佛碗中不是寡淡的村酿,而是需要细细品咂的玉液琼浆。斗笠的阴影很好地遮掩了他大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布满皱纹的下颌线条,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就连那浑浊而深邃的眼眸,在瞥见那淋漓的鲜血和被拖行的尸身时,也未泛起一丝涟漪。
那不是麻木,而是一种……见惯了尸山血海、看透了生死无常的,极致的平静。仿佛眼前这场血腥的“天诛”,与他口中念诵的佛号,同是这无常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景象。
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让武藏心中那股莫名的疑虑,如同荒野的藤蔓,疯狂滋长起来。这老和尚,还有他那身手惊人的“挑夫”……绝非凡俗!
武藏的目光在昏死过去的女子与绝尘而去的水谷胜俊队伍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死死定格在那位自称“世良田”的老僧身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尚未散去,町场沉寂如死,唯有老僧捧着粗陶碗的双手稳如磐石,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让武藏心头的疑云愈发浓重。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灼过喉咙,仿佛要浇灭那股无名的躁动。他用力将酒囊顿在身旁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喂,老和尚!”武藏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粗豪,眼神却锐利如刀,试图劈开对方平静的表象,“你倒是个见过风浪的!死人拖在眼前,眼皮都不眨一下?”
世良田老僧缓缓抬起眼,斗笠下的目光浑浊却深不见底,他声音平缓,无波无澜:“红尘万丈,生死枯荣,不过梦幻泡影。见得多,便也……寻常了。”
“寻常?”武藏嗤笑一声,显然不信这番说辞。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老子在清洲藩混饭吃的时候,倒是见过一位大人物的‘寻常’物件,那才叫开眼!”
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老僧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沉默,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浪人常见的、炫耀见闻的腔调:“便是那位如今跟着羽柴公打天下的结城秀康大人!有一回,他宴请诸将,老子……咳,在下有幸在廊下护卫,亲眼见他腰间佩着一柄太刀!那阵仗!光是刀镡上的金工,就他娘的闪瞎人眼!听说是叫什么……‘切’什么的‘正宗’?反正是了不得的名物!”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老僧和他身后那如同影子般的挑夫。
世良田老僧捧着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碗中浑浊的酒液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涟漪。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岁月的尘埃:
“壮士所见,想必是那柄‘切込正宗’了。”
“对对对!好像是这名儿!”武藏立刻接口,眼中闪烁着“果然你知道”的光芒,趁势追问,“老师傅也知道这刀?莫非见过?”
老僧微微颔首,斗笠阴影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唯有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流淌出来,如同时光的低语:“岂止见过……此刀原为备前宇喜多秀家殿下之爱物。乱起之前,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公,为联络诸将,共抗……嗯,共商国事,曾将此刀赠予治部少辅,以为信物。”
他的话语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后来,局势崩坏,七将于伏见袭杀治部少辅。彼时,石田治部躲入内府样的宅邸。福岛左卫门大夫遣其子虎千代,也就是当今的赖陆公追杀治部少辅。于是内府样命结城秀康大人,率部‘护送’治部少辅安然返城。治部少辅为酬谢其‘一路辛劳’,便将此刀……转赠予了秀康大人。” 老僧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平淡地陈述着,“因这赠与的渊源,此刀后来亦被世人称为‘三成正宗’。”
这番典故从这云游老僧口中娓娓道出,清晰得仿佛亲历,不仅武藏听得愣住,连一旁紧紧抓着武藏衣角的千熊丸也仰起了小脸,眼中充满了孩童的好奇与困惑。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直接,他眨了眨大眼睛,忍不住扯了扯武藏的袖子,小声问道:“爹……结城大人,和那位石田治部少辅,是……是好朋友吗?”
武藏被问得一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天真又尖锐的问题。
回答他的,却是那位世良田老僧。他发出一声极轻极淡的、仿佛风吹过古井的叹息,代替武藏回答道:“小施主,彼时……算是吧。”
千熊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小脸上满是无法理解的纠结:“既然是好朋友……那为什么,我听说石田大人要烧掉自己的佐和山城,跑去大阪躲起来呢?他是在躲他的朋友吗?还有……还有秀康大人,他现在不是帮着赖陆公,在打大阪吗?他……他为什么要打自己的朋友呢?”
孩童稚嫩的声音,问出的却是足以让无数谋士辩士哑口无言的、最直指核心的诘问。
菓子屋前的气氛,瞬间变得异常微妙而紧绷。
那一直如石雕般的挑夫,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
世良田老僧沉默了片刻,斗笠微微抬起,目光似乎越过了千熊丸,投向了遥远而虚无的某处。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近乎残酷的通透:
“小施主,这世间诸侯大名的相交,有时……并非如稚子嬉戏,纯以好恶而定。其纠葛深远,犹如……嗯,犹如世间夫妻。”
“夫妻?”千熊丸更加迷惑了。
“然也。”老僧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有的夫妻,看似举案齐眉,实则同床异梦,各怀心思,大难临头,便各自飞散。而有的夫妻……嗯……”
他似乎在斟酌用词,微微停顿。
“——则如夫唱妇随。” 他最终选定了这个词,语气却听不出是褒是贬,“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既认定了夫君前行之路,为妻者亦会摒弃前缘旧友,摒弃自身喜恶,毅然相随,无怨无悔。”
“夫唱……妇随?”千熊丸喃喃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过于深奥的词。
“呵呵……”老僧忽然发出几声低哑的、意味难明的轻笑,“据闻,结城秀康大人年少时,便曾对其身边近侍言道:‘世间英主,何其多也。然,能令余心甘情愿,如妻室侍奉夫君般,倾心相随者,未曾得见。’”
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身旁那身体瞬间绷紧如铁的挑夫,继续用那古井无波的声音说道:“或许,在秀康大人眼中,其生父内府公,亦或昔日旧友治部少辅,皆非其愿‘侍奉’之‘夫君’。而如今羽柴中纳言殿下……方是能令其折节、甘为‘妻室’之明主吧。故而,追随新主,征讨旧友,于其而言,并非背弃,而是……得偿所愿,寻得了归宿。”
这番“夫妻论”一出,莫说千熊丸听得云里雾里,就连武藏也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没回过神来。他混迹江湖,听过无数豪言壮语、阴谋诡计,却从未听过有人将君臣之道、盟友背叛,用“夫唱妇随”来比喻的!
“哈……哈哈!”武藏挠着他乱糟糟的头发,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恍然大悟的神情,最终咧嘴大笑起来,“他娘的!老和尚,你这说法……真他娘的是个妙人!老子还是头一回听说!原来给人大将卖命,还得挑个合心合意的‘夫君’!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只觉得这老和尚说话虽然古怪,却莫名地……一针见血?他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还在发愣的千熊丸的后脑勺:“听见没?小子!以后找主公,得像大姑娘找婆家一样,擦亮眼睛!找个能让你死心塌地当‘媳妇’的!哈哈哈!”
千熊丸被他拍得一个趔趄,捂着脑袋,小脸上依旧满是茫然,显然无法理解这复杂的成人世界。
武藏笑够了,又觉得跟一个孩子和一个古怪老僧讨论这个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他挥挥手,像是要驱散这诡异的氛围,粗声道:“行了行了,什么夫妻媳妇的,老子听着像绘草纸里的怪谈!小子,一边吃你的点心去!别瞎琢磨了!”
他打发走千熊丸,目光再次投向世良田老僧,眼神中的探究之意却更浓了。这老和尚,绝非凡俗!
就在这时,世良田老僧缓缓放下了那只始终未沾唇的粗陶酒碗,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壮士,酒已‘饮’尽,闲话已毕。天色不早,老衲还需赶路,就此别过。”
说罢,他不等武藏回应,便径直站起身。那沉默的挑夫也立刻起身,拿起扁担,依旧低垂着头,恭敬地跟在老僧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步履平稳,很快便消失在町场尽头弥漫的尘土与暮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武藏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摸了摸下巴,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疑惑交织的光芒。
“世良田……夫唱妇随……他娘的,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和尚……”
武藏刚目送那对神秘主仆远去,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挎着个竹篮,正从町场另一头匆匆走来——正是他的婆娘阿椿。
阿椿走到近前,将篮子放下,擦了把额角的细汗,脸上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对新鲜消息的热忱,压低声音对武藏道:“哎,相公听说了吗?那个以前被你我赶出去的,瘦得跟竹竿似的柳生新左卫门!”
武藏掏了掏耳朵,浑不在意:“啊?那小子怎么了?饿死在哪条阴沟里了?”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阿椿啐了一口,眼神里却闪着光,“人家发达了!听说在京都,不知走了什么运道,竟当了赖陆公的小姓头!那可是天天能见到天下人的大役职!”
“嗬!”武藏挑了挑他那粗黑的眉毛,脸上露出几分意外,随即又化作惯常的讥诮,“柳生家的少爷,到底还是吃上这碗饭了。怎么,后悔当初把你这‘前夫’赶出门了?” 他特意在“前夫”二字上咬了重音,带着戏谑。
阿椿脸一红,有些恼羞成怒地捶了他一下:“胡说什么!我跟他……那是清清白白!当初要不是你和他两个大老爷们白吃白住,我那小铺子能差点关门?”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试探,“我是说……武藏,你如今也是个有本事的。柳生大人既然得了势,你们好歹也算旧识……要不,你去寻寻他?说不定也能在赖陆公麾下谋个前程……”
“打住!”武藏不等她说完,便大手一挥,直接打断,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老子是清洲藩记名的足轻头!虽然福岛正则那老小子现在跟着赖陆公混,但老子这身份,跑去给赖陆公效力?名不正言不顺,没得让人笑话!再说了——”
他声音放缓了些,环顾了一下这虽然破败却还算安稳的町场,又看了看身旁乖乖坐着的千熊丸,以及阿椿那张虽染风霜却依旧生动的脸。
“——现在这样,不挺好?”武藏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带着他特有的、混不吝的满足感,“有仗打,老子就去冲杀,挣几分粮饷;没仗打,就在这军营旁边,有你阿椿掌柜照应着,卖点零碎,饿不死。自在!”
他用力拍了拍腰间的双刀:“老子的前程,在这儿!不靠谁提携!”
阿椿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再说无用,也只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也是……这世道,能安稳活着,比什么都强。” 她看着武藏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又看了看懵懂的千熊丸,心里那点借着旧识攀附权贵的心思也就淡了,转而升起一股乱世中相依为命的释然。
“行了,我去把这点新进的针线卖了。”阿椿提起篮子,转身走向町场更热闹处,身影很快融入熙攘的人群。
武藏看着她走远,嗤笑一声,重新盘腿坐下,拿起酒囊又灌了一口。暮色渐浓,远处军营传来隐约的号角声。他揉了揉千熊丸的脑袋:
“小子,听见没?什么前程,什么富贵,都是狗屁!手里有刀,肚里有食,身边……咳咳,有你这小拖累,日子照样过!”
千熊丸似懂非懂,却用力点了点头,又捡起掉在地上的半块糍糕,小心地吹了吹灰尘,继续小口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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