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春分的雨丝带着温软的湿意,打在“念桂”母树的新叶上,溅起细碎的银花。苏清欢蹲在老仆葬身处,指尖拨开湿润的泥土,那株新苗已长到半尺高,枝桠上顶着五片嫩绿的叶,像只摊开的小手,在雨里轻轻摇晃。
木剑吊坠在领口发烫,桃木的纹路硌着锁骨,让她想起昨夜整理老仆遗物时,从灰布衫口袋里摸出的那本油布日记。封面用麻线缝补过三次,边角卷得像朵干枯的桂花,第一页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迹却透着股执拗的重——“今日始,记己之过,赎己之罪”。
“在看什么?”陆衍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他手里提着把竹编的小伞,伞面用桐油浸过,印着林晓绣的桂花,“阿桂说后山的‘念桂’苗抽新芽了,要去看看吗?”
苏清欢抬头时,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滚落,滴在剑穗的银丝上,晕开淡淡的水痕。破风剑斜挎在他肩头,剑鞘上的桂花纹被雨水洗得发亮,像刚从记忆里捞出来的旧痕。“你看这苗,”她往新叶上撒了把去年的陈桂花,金黄的碎末粘在叶瓣上,“老仆爷爷的灵力还在呢。”
陆衍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新苗,叶片立刻往他手边凑了凑,像在撒娇。“他生前总躲在树后看我们练剑,”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雨珠,“有次你给我送桂花糕,他就在那丛冬青后面,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干饼,看得直咽口水。”
苏清欢的心脏忽然一软。日记里写着,老仆每次偷偷看他们,都是在确认“这些孩子是否安好”。那些被仇恨蒙蔽的岁月里,他的心底竟还藏着这样笨拙的温柔。她把日记从怀里掏出来,油布封面在雨里泛着暗黄的光:“你看这个。”
陆衍接过日记时,指腹蹭过补缝的麻线,粗糙的触感像摸着老仆手上的茧。翻开第三页,上面画着个简陋的丹房,石缝里塞着块小小的桂花糕,旁边写着:“小丫头总往这里塞吃的,像极了当年的苏姑娘。”
“是姐姐。”苏清欢的声音发颤,雨珠落在纸页上,晕开“苏姑娘”三个字,“他记着姐姐呢。”日记里断断续续记着姐姐被囚禁的细节——“今日苏姑娘又在笼壁画桂,锁链磨破了她的手”“她把桂花糕藏在炉灰里,定是要给谁留着”,最后一句被泪水浸得发皱:“吾助纣为虐,罪该万死”。
林晓抱着个陶瓮从山道走来,瓮口用红布扎着,上面绣着个“桂”字,是她母亲的手艺。“清欢你看,”她把瓮往雨里举了举,里面的桂花酒晃出细碎的泡沫,“我娘说用春分的雨水兑酒,能醒神,给老仆爷爷的苗浇上,定能长得更快。”
她的发间别着支新雕的木簪,簪头是朵半开的“念桂”,是陆衍昨夜刻的,簪尾还留着未磨平的毛刺。“日记我也看过了,”林晓的指尖划过瓮身的刻痕,那里记着酿这坛酒的日子,正是老仆牺牲那天,“他说‘念桂’的根须能通记忆,埋在树下的东西,会被它记着。”
苏清辞撑着伞走来时,裙角沾着泥,显然刚从炼魂阁旧址回来。她手里拿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的“炼魂阁”三个字已模糊不清,边缘却刻着圈完整的桂花纹。“在老仆的旧住处找到的,”她把铁牌往新苗旁一插,雨水顺着牌面的纹路流下,像在冲刷上面的锈,“日记里说,这是开启炼魂阁秘道的钥匙。”
日记的最后几页画着秘道的地图,终点标注着“封印核心”,旁边用朱砂写着:“长老余党欲以‘念桂’根须为引,破上古封印,需苏家血脉与忆劫者灵力共阻之。”字迹潦草得像在颤抖,显然是临终前仓促写下的。
“他们的目标不是‘念桂’,是封印。”陆衍的拳头在伞柄上攥得发白,指节泛出青,“老仆早就知道了,他牺牲自己,是为了提醒我们。”
阿桂背着个小锄头跑过来,锄头上还沾着新翻的泥土,他往苏清欢手里塞了块油纸包,里面是刚烤好的桂花糕,热气透过纸渗出来,带着甜甜的香。“清欢姐,老仆爷爷的苗该培土了,”他指着新苗周围的泥土,“林晓姐说要把秘道挖开的土填在这里,让根须能顺着秘道长,守住封印。”
众人顺着地图的指引,在“念桂”母树西侧的冬青丛下,果然挖出了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秘道。入口的石壁上刻着个巨大的桂花锁,锁孔的形状与那块铁牌完全吻合。陆衍将铁牌嵌进去时,石壁发出“咔哒”的轻响,像声迟来的叹息。
秘道里弥漫着陈年的霉味,混着淡淡的桂香。苏清欢举着油灯往前走,光影在石壁上晃动,照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痕——是无数人的名字,有的被划了叉,有的旁边画着桂花,其中“苏清辞”三个字被反复描摹,刻痕深得能嵌进手指。
“是老仆刻的。”陆衍的指尖抚过“苏清辞”旁的桂花,刻痕里还残留着新鲜的木屑,“他一直在记着谁还活着,谁被救了。”
秘道尽头是间石室,中央的石台上摆着个青铜鼎,鼎里插着三根未燃尽的香,香灰下埋着些干枯的桂花。苏清欢的油灯照过石台侧面,那里刻着行小字:“封印以苏家血为食,忆劫者灵力为柴,方能永固。”
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突然浮现在脑海:“吾以残躯为祭,引根须入鼎,暂延封印,待后来者补之。”苏清欢的心脏骤然缩紧,她摸向青铜鼎的底部,果然摸到些坚韧的根须,与“念桂”母树的根脉一模一样——老仆不仅用生命守护了新苗,更用“念桂”的根须暂时加固了封印。
“他什么都想到了。”苏清辞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刺破指尖,将血滴在青铜鼎里,血珠渗入根须的瞬间,整间石室突然亮起淡金色的光,与“念桂”母树的金光遥相呼应,“清欢,你的血。”
苏清欢的血滴入鼎中时,金光骤然变亮,刺得人睁不开眼。她仿佛看见老仆的身影在光里浮现,正佝偻着身子往鼎里塞桂花,动作缓慢却坚定,像在完成场迟来的救赎。“谢谢你。”她对着光影轻声说,泪水混着雨水落在石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陆衍将破风剑插入鼎旁的石缝,灵力顺着剑身注入封印,剑穗的银丝突然绷直,与根须缠在一起,形成道金色的网。“师父说过,封印最怕的不是蛮力,是带着念想的守护。”他的声音在光里回荡,“我们的念想,定能让它永固。”
林晓和阿桂则往鼎里撒着新采的“念桂”花,金黄的花瓣落在根须上,竟生出淡淡的光晕。“老仆爷爷说桂花能安神,”阿桂的声音奶气却郑重,“给封印闻闻香,它就不会闹脾气了。”
当最后一片花瓣落下时,青铜鼎突然发出“嗡”的轻响,根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石缝里蔓延,将整个石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苏清欢望着石壁上的名字,忽然觉得那些被划了叉的名字旁,也开出了淡淡的桂花影,像老仆在说“他们也安息了”。
走出秘道时,雨已经停了。夕阳透过“念桂”的枝叶,在新苗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撒了把碎金。林晓的母亲带着孩子们在广场上摆长桌,蒸好的桂花糕冒着热气,甜香漫得老远,连刚从秘道出来的他们,都能闻到那股暖人的香。
“清欢姐,你们看!”阿桂指着新苗,叶片上的雨珠在夕阳里闪着亮,像老仆在对他们笑,“它又长高了!”
苏清欢把日记小心翼翼地放进油布包,埋在新苗旁的泥土里。封面的“赎己之罪”四个字朝上,刚好对着新苗的根须,像在说“罪已赎,魂可安”。她往土上撒了把陈桂花,香气混着泥土的腥,生出种奇异的安宁。
陆衍的破风剑靠在母树上,剑穗的银丝缠着新抽的枝桠,风一吹就轻轻晃动,像在与根须对话。“今晚我守在这里,”他往火堆里添了块桂木,烟气里飘出醇厚的香,“等封印彻底稳固了再走。”
苏清辞往他手里塞了件厚披风,是用老仆的灰布衫改的,领口还留着桂花渍。“别熬太久,”她的目光扫过广场上嬉闹的孩子,“老仆爷爷定不希望我们为了守着过去,忘了好好活着。”
夜色漫上来时,众人围坐在“念桂”母树下,分食刚出炉的桂花糕。林晓的母亲讲起老仆年轻时的事,说他曾是个医术高明的药师,只因被长老胁迫才入了歧途,“他总说自己手上沾着血,配不上闻桂花的香”。
苏清欢咬了口桂花糕,甜香里带着淡淡的涩——是林晓特意加的陈皮,说“苦尽才能甘来”。她望着新苗在月光里舒展的叶瓣,忽然明白老仆日记里的“赎罪”,从来不是自我惩罚,而是用余生的善,去修补过往的恶,像这株在旧土上抽新芽的“念桂”,终将把阴影长成绿荫。
离下一个桂花节,还有半年的时光。但“念桂”母树的根须已在地下织成密网,守护着上古封印;各地的“念桂”都收到了新的春信,枝桠上缀满了希望的花苞;孩子们在地窖的旧址上种满了桂花苗,石碑上的“魂归桂土”四个字,在月光里泛着温柔的光。
苏清欢摸了摸发间的木剑吊坠,又看了看陆衍剑穗上的“念桂”花,忽然觉得,最好的传承不是把秘密锁在石室里,而是让那些沉重的过往,在桂花的香气里慢慢沉淀,化作滋养新生命的养分。就像老仆的日记,埋在土里,却能让新苗长得更高;就像那些刻在石壁上的名字,被根须缠绕,却能在花开时,化作最动人的香。
夜风拂过“念桂”母树,花瓣簌簌落在新苗上,像场温柔的雨。苏清欢望着远处天际的星光,知道那是各地的“念桂”在回应,它们的香正乘着风,往更远的地方去,要告诉所有等待的人——只要还有人记得用善意续写故事,那些深埋的秘密,终将在时光里开出最甜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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