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迫近,腊月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呼啸穿行,将岁末的喜庆与安王一案带来的肃杀之气糅杂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氛围。
太极殿上那场关于“严惩”与“怀柔”的激烈争执,随着雪落,似乎暂时被冰封,但朝堂之上“拥王”与“拥后”两派的隔阂,却比宫墙上的积冰更为坚厚分明。
安王一案的最终处置,在沈如晦的强势主导下,基本按照她的方案落地。安王萧玮判凌迟,其成年子嗣同罪,年幼者流放;数名涉案宗室子弟,主谋者斩首,其余或流放或圈禁,家眷多未受株连;牵连的宦官、商贾、军士,依律分等定罪。刑场上的血染红了积雪,菜市口的哭嚎随风飘散,但终究没有演变成萧珣所主张的那种大规模、无差别的血腥清洗。
然而,萧珣在朝堂上那番“铁血肃清”的激烈言辞,尤其是“满门抄斩,无论长幼”的主张,却不胫而走,在京城乃至更远的地方悄悄流传开来。经过某些有意无意的渲染,辅政王萧珣在部分士人百姓心中,俨然成了一个“嗜杀”、“酷烈”的形象。尽管他多年“病弱”、戍边有功的旧事仍有人记得,但“孤云城之败”与“主张株连”这两件事叠加,让他的声誉蒙上了一层阴影。
淑宁宫内,沈如晦并未因朝堂上的暂时“胜利”而有丝毫松懈。炭火静静燃烧,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她面前摊开着各地送来的奏报,除了常规政务,更多是反映去岁减免赋税后民生恢复情况、以及今冬各地灾情的文书。
“北地三州雪灾,压塌民房数百间,冻毙牲畜无算,虽已拨付部分赈济,然杯水车薪。”
“江南虽无大灾,然去岁漕运不畅影响犹在,粮价仍有波动,贫者艰难度日。”
“各地流民安置所虽已设立,然管理混乱、钱粮克扣之事,时有发生……”
一字一句,皆是民生多艰。沈如晦的手指轻轻划过这些文字,眸色深远。她想起冷宫中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夜,想起宫墙外市井百姓为生计奔波的身影。权力之争固然凶险,但若失了民心,一切权柄都如沙上堡垒。
萧珣欲以“严刑峻法”震慑天下,树立权威。而她,要走另一条路——以“仁政德泽”收拢人心,夯实根基。这不仅是政见之争,更是治国理念的根本分歧。
“阿檀,去请苏瑾、杜文渊杜大人,还有户部刘砚刘大人。” 沈如晦合上奏报,心中已有决断。
片刻后,三人奉召而至。
沈如晦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年关在即,然民生多艰,去岁新政初行,根基未稳。安王案虽了,然朝野疑虑未消。本宫思之,当有更为长远稳固之策,以安民心,以固国本。”
她看向户部尚书刘砚:“刘大人,国库如今情况,可能支撑在全国各州府县,普遍设立‘义仓’?”
刘砚心中一惊,谨慎答道:“回娘娘,去岁清理逆产、追缴亏空,国库确有盈余。然北境战事耗资巨大,各地赈灾、官员俸禄、宫中用度皆不可减。若于全国普遍设立义仓,购粮储粮,管理修缮,所费甚巨,恐……恐难长期维持。”
沈如晦微微颔首:“本宫知晓。故,此义仓之设,非一时之举,乃长久之策。其粮源,可分三部分:一,朝廷从国库拨付专款,于丰年粮贱时购入基础储粮;二,鼓励地方富户、商贾捐粮,按捐纳数额予以旌表,或折抵部分税赋;三,仿古法,行‘常平仓’旧制,丰年平价购储,荒年平价出粜,既平抑粮价,亦可略有盈余补充仓廪。”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此事关乎万千百姓生死,关乎社会稳定。纵有艰难,亦需推行。刘大人,你即刻会同工部、吏部,拟定详细章程,包括选址、建仓标准、管理条例、监督机制,务必杜绝贪腐挪用。先从受灾较重、粮储薄弱之地试行,逐步推广。”
刘砚见皇后决心已定,且思虑周全,只得躬身领命:“臣,遵旨。定当竭力筹办。”
沈如晦又看向杜文渊和苏瑾:“义仓解百姓饥寒之困,乃固本之基。然,治国之道,教化同样不可偏废。本宫观历代兴衰,人才乃根本。女子之中,未必无才。”
杜文渊似乎猜到什么,眼中露出期待。苏瑾更是目光灼灼。
沈如晦缓缓道:“本宫决议,奏请陛下恩准,于天下各州府,逐步开设‘女子学堂’。”
此言一出,虽早有心理准备,杜文渊和刘砚还是感到震动。苏瑾则激动得微微颤抖。
“女子学堂,不强制,唯愿学者可往。教授内容,以识字明理、女红持家为主,亦可酌情讲授史籍、算学、医药等实用之学。师资可由当地有才学的节妇、告老女官、或聘请品行端方的落第秀才担任。朝廷予以一定补贴,并制定学规。”
她看向苏瑾,目光中带着期许:“苏瑾,你出身寒微,勤学成才,深知女子求学之艰与成材之益。此事,由你总领协调,会同礼部、内史司办理。先行在京城、江南文风鼎盛之地试办数所,待取得成效,再徐徐图之。”
苏瑾强压激动,深深拜下:“臣,定不负娘娘厚望!必竭尽全力,为天下女子开此先河!”
沈如晦最后道:“待女子学堂稍有根基,学识有成者,可允其参加地方官办之‘童试’,不与男子同场,单独命题阅卷,择优者给予‘女秀才’名衔,虽不授官,但可享有一定礼遇,并可优先选入内史司或地方女官序列。此事,可写入章程远景,暂不宣扬,稳步推进。”
这一系列举措——遍设义仓以备荒年,广开女学以启民智,甚至为女子打开了通往科举的一线天光——可谓石破天惊,远超以往减免赋税、设立女官等政策的影响。
杜文渊心悦诚服,长揖道:“娘娘圣明!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仁政德政!天下百姓,尤其是寒门与女子,必感念娘娘恩德如天!”
诏令很快拟就,经小皇帝用印,明发天下。这一次,沈如晦没有过多在朝堂上与反对者辩论,而是直接以摄政皇后权威,强势推行。朝中虽有守旧官员私下非议“女子上学有伤风化”、“义仓耗费国帑”,但在沈如晦如日中天的威望和安王案后对宗室清洗的余威下,无人敢公开激烈反对。
萧珣在王府中得知这些诏令,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庭院中覆雪的老树,冷笑连连。
“义仓?女学?沈如晦啊沈如晦,你果然只会用这些收买人心的把戏!” 他对着空寂的房间自语,声音里充满不屑与怒意,“治国平天下,靠的是纲纪法度,是强兵锐卒!岂是靠施舍小恩小惠、纵容妇人干政所能成就?你以为这样就能赢得天下归心?可笑!”
影卫首领无声出现,低声道:“王爷,各地暗线回报,皇后这些政令颁发后,民间议论纷纷。尤其是受灾之地和贫寒之家,对义仓之举颇多期盼。一些开明士绅和寻常百姓,对女学之事虽感新奇,但亦不乏赞同者。市井之间,已有些歌谣在传……”
“什么歌谣?” 萧珣猛地回头。
影卫首领迟疑了一下,还是据实以告:“多是称颂皇后仁德的,比如‘凤鸣九霄,义仓济荒;慧心开智,女学兴邦’……也有……也有拿王爷之前主张严惩宗室之事对比的,隐约有‘萧王嗜杀,皇贵妃仁政’之类的流言……”
“混账!” 萧珣勃然大怒,一掌拍在窗棂上,震得积雪簌簌落下,“一群无知愚民!懂什么国家大事!本王主张严惩叛逆,正是为了彻底铲除毒瘤,永绝后患!她沈如晦放纵宽容,才是养痈遗患!”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寒光闪烁:“她想收买民心?本王就让她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力量!影七,让我们的人,在各地给这些‘仁政’找点麻烦!义仓的选址、建仓、购粮,女学的场地、师资、生源,哪里不能出点‘意外’?还有,那些歌谣,给本王查出源头,想办法压下去,或者……编些新的!”
“属下明白。” 影卫首领领命,又道,“王爷,北边和宫里……似乎对皇后这些新举动也颇为关注。北狄三皇子那边,最近在边境活动的骑兵,似乎更多了。”
萧珣眼神微眯:“让他们关注去。水越浑越好。告诉宫里那位,她的‘准备’,可以加快了。”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沈如晦的仁政举措,在推行过程中果然遇到了各种阻力与困难。义仓建设在个别地方遭遇“地痞阻挠”、“建材被盗”;女学开办在保守风气浓厚之地受到当地乡绅抵制,甚至有人散布“女子入学有辱门风”的谣言。
然而,沈如晦对此早有预料。她通过苏瑾、杜文渊以及新提拔的一批实干官员,建立了有效的反馈与纠错机制。对阻挠义仓建设的不法之徒,当地官府在得到授权后迅速铁腕处置;对抵制女学的守旧势力,则采取分化策略,一方面由朝廷表彰支持女学的开明士绅,另一方面令地方官加强劝导,甚至以“朝廷德政,不可违逆”施压。
更重要的是,这些政策本身,确确实实给底层百姓带来了希望和实惠。春季青黄不接之时,几处率先建成的义仓开仓放粮,平价粜米,救活了无数濒临绝境的贫民。京城第一所女子学堂“惠芳书院”正式开课那日,虽只有寥寥数十名少女在家人或好奇或鼓励的目光下踏入讲堂,却成了轰动京城的一件新鲜事,苏瑾亲自担任第一课讲师,讲授《千字文》与算术基础,其风采学识,经由观礼的官员士子之口传播开来,无形中为女学正了名。
地方官员的奏报,也开始悄然转向。起初多是陈述困难,渐渐地,出现了称颂“皇后娘娘仁德感天,义仓活民无数”、“女学开启民智,风化渐淳”的奏章。尤其是江南几位素以刚直着称的知府,在亲眼见到义仓平稳粮价、女学堂中传出琅琅读书声后,纷纷上书,言辞恳切地赞扬皇后深谋远虑。
民间更是反响热烈。茶楼酒肆、田间地头,人们交谈的话题,渐渐从安王案的恐怖,转向了对义仓的期盼、对女学的好奇,以及对那位深居宫闱却屡出善政的皇后的感激。不知从何时起,一首简单的歌谣在坊间孩童口中传唱开来,渐渐流传至大江南北:
“正月里,雪茫茫,皇后下旨修义仓。 二月二,龙抬头,女儿家也能进学堂。 萧王爷,刀剑亮,皇贵妃,心肠慈。 咱百姓,心里明,谁把咱冷暖挂心上!”
这歌谣质朴甚至粗俚,却直白地反映了民心所向。“萧王爷,刀剑亮”暗指其主张严刑株连,“皇贵妃,心肠慈”则是对沈如晦仁政的由衷称颂。尽管朝廷官员闻知后觉得“有失体统”,试图禁止,但这发自民间的肺腑之声,又如何禁得住?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入王府,萧珣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他发现自己不仅在上层权斗中暂时落了下风,在更广阔的民间舆论战场上,竟然也节节败退。沈如晦用实实在在的惠民政策,赢得了底层百姓和许多地方务实官员的支持,这些支持或许在朝堂上不直接体现为票数,却构成了她权力最深厚的基石。
“民心……民心!” 萧珣在书房中烦躁地踱步,拳头紧握,“她倒是懂得笼络这些无知草民!” 可他内心深处又不得不承认,沈如晦这一手,确实高明,也……确实击中了他的软肋。他多年经营,多在朝堂、军中,何曾真正将目光投向那些蝼蚁般的百姓?
“王爷,” 影卫首领再次带来消息,“宫里那位派人密告,说北狄三皇子已秘密抵近边境,其麾下精锐可随时策应。她问王爷,何时可以动手?她说……民意如火,若再等下去,只怕那位的根基,就更难撼动了。”
萧珣停下脚步,望向皇宫方向,眼中挣扎与狠厉交织。沈如晦的仁政如火如荼,民心日渐归附,她的权位也愈发稳固。继续等下去,或许真如那女人所说,机会将越来越渺茫。
“告诉她,” 萧珣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而决绝,“让她的人准备好。至于何时动手……待本王信号。另外,让我们散布在军中的人,开始悄悄集结,等待命令。”
“是!”
春风吹绿了柳梢,也吹动了暗处汹涌的杀机。沈如晦站在淑宁宫高高的露台上,望着宫墙外渐次泛绿的远山和城内熙攘的街市。阿檀侍立在侧,轻声道:“娘娘,各地称颂娘娘仁德的奏章越来越多了,那歌谣……”
“本宫听到了。” 沈如晦淡淡道,脸上并无太多喜色,“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他们因义仓女学称颂本宫,若他日本宫行事有差,或无力维持这些德政,今日的称颂,亦可化为明日的怨谤。”
她转过身,目光清明而坚定:“所以,这些只是手段,是根基,却非目的。真正的考验,或许还未到来。阿檀,萧珣那边,近日有何异动?”
阿檀神色一凛:“回娘娘,王府依旧闭门,但灰隼回报,其暗中的几处据点,近日人员进出频繁,似在密谋什么。北境那边,北狄骑兵活动异常,匈奴左贤王残部也有异动。还有……宫里似乎也不太平静,太后那边,与宫外某些人的联系,近日骤然加密。”
沈如晦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山雨欲来风满楼。传令下去,所有布置,按第三套方案预备。告诉苏瑾,女学推广可稍缓,但已开办的务必稳固。告诉韩巍和刘砚,义仓乃民生根本,必须确保无恙。还有……”
她顿了顿,望向王府的方向,声音低了下去:“让青黛……务必小心。”
仁政赢得了民心,巩固了根基,但也将暗处的敌人逼到了墙角。沈如晦知道,平静的春日之下,最后的决战,正在悄然临近。而她,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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