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焕紧接着扶苏的话，语气带着一种受挫后的茫然：“学生……学生问了肥力，问了水渠。那老丈说……无肥可施，无钱修渠。学生以往读《周礼》，知‘以土均之法辨五物九等，以制天下之地征’，以为施政皆有法度可依。可……可到了这里，法度似乎……悬在空中。黔首并非不知地力需肥，水利需修，而是……无力为之。这……这与书中所述，大相径庭。”
他眉头紧锁，显然固有的知识体系受到了冲击。
大秦新法刚开始实施，但是很多方式还是没有改变。
姚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压抑：“他们……很怕。学生试着多问几句赋税之外的生活，比如年节可否有肉食，孩童可否识字。但他们……要么摇头，要么就眼神躲闪，不敢多言。尤其看到我们衣着不同，更是讳莫如深。学生感觉……有一道无形的墙，隔在我们与他们之间。他们不信任我们，或者说……不信任任何看起来像‘官’的人。”
蒙稷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吓了旁边人一跳。他虎目圆睁，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直娘贼！那犁！老子用了才知道，那么沉！那么难用！一头牛都拉得费劲！那汉子说，是祖传的，换不起新的！还有地，看着就没什么劲！收成刚够糊口，碰上灾年就得饿死人！他婆娘去年就……”他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我们在北边打仗，吃的粮，穿的衣，就是这些人……这样子种出来的？朝廷年年征粮，底下就是这样子？！”他看向扶苏，又看向赵天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被蒙蔽的愤怒。
王铮比起其他人，神色中更多了几分计算后的凝重：“学生留意了此地的‘市’。几乎没有像样的交易，只有零星以物易物。问那汉子盐价，他说要用大半斗粟才能换一小撮粗盐。布匹更是昂贵，许多人一件衣服穿四季，补丁摞补丁。此地距离咸阳不过三十里，物资流通竟如此艰难！道路崎岖是一个原因，但学生觉得，更深层的是……黔首手中根本没有多余的物资可用于交换！他们被牢牢锁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产出的大部分，似乎……并未留在他们手中。这‘交换’一环，在此地几乎断裂。”他看向赵天成，“先生，若‘交换’停滞，则‘分工’无从谈起，‘生产’亦难提升，此地只会越来越穷困。这与学生在咸阳所闻所见，简直是两个世界。”
另外几个被分在蒙稷组的子弟也陆续低声补充。
“学生看到几个半大孩子，骨瘦如柴，在田埂上挖野菜……”
“里聚中的房屋，多是土坯茅顶，低矮阴暗，怕是难御风寒……”
“问了几人，青壮确实多被征发，不是去修宫室，就是去戍边了，留下老弱耕种，效率自然低下……”
你一言我一语，零碎的见闻拼凑起来，勾勒出一幅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加灰暗和沉重的画卷。
这不是诗书里的“田园牧歌”，也不是奏章上冰冷的“岁入”数字，这是活生生、喘着气、却又近乎窒息的现实。
赵天成听完，把嘴里叼着的草茎“呸”一声吐掉，从车辕上跳了下来。他走到众人面前，双手抱胸。
“都说完了？”他语气平淡，“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比在国师府听我吹牛逼，刺激多了？”
没人接话。刺激？何止是刺激。简直是颠覆。
“现在，知道什么叫‘调查研究’的作用了吗？”赵天成目光锐利起来，“不是让你们坐在家里，捧着竹简，凭空想象‘民情’！也不是让你们穿着官服，前呼后拥，听底下官吏给你们念精心准备好的汇报！”
他伸手指着那片里聚：“答案在这里！在这些人脸上！在他们锅里！在他们田里！在你们刚才扶过的破犁上！在那条堵死的臭水沟里！”
“调查研究，就是让你们把眼睛从竹简上挪开，把脚从朝堂上迈出来，踩到这泥巴地里！亲自来看，来听，来问！来闻闻这空气里是粮食的香味还是穷酸气！来摸摸这土地是肥沃还是硌手！来感受一下这些人心里是踏实还是惶惶不可终日！”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众人心上。
“你们之前在家里想的，和今天实际看到的，为什么不一样？”赵天成抛出了这个问题，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又有所触动的脸。“李焕，你之前是不是觉得，只要朝廷颁布了劝课农桑的法令，底下自然就会多施肥、修水利？蒙稷，你是不是觉得，大秦锐士粮草充足，后方必然安稳富足？王铮，你是不是觉得，咸阳商市繁荣，天下各处至少也该有点交易？”
被点到名的人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一样？”赵天成自问自答，语气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冷冽，“我告诉你们，就是因为中间隔了无数层！隔了你们家族的门墙，隔了咸阳的宫墙，隔了那些只会歌功颂德或者报喜不报忧的官吏！信息，从最底下传到最上面，就像一瓢水，经过无数道手，每一道手都漏掉一点，掺点沙子，或者干脆给你换成别的东西！等传到你们耳朵里，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他顿了顿，让这个比喻渗透一下，然后继续道：
“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信息衰减’和‘信息扭曲’！”他用了两个对这些人来说全新的词。
“底下一个小吏，他敢把‘黔首饿殍遍野’直接报给郡守吗？他不敢！他得润色，得变成‘今岁略有饥馑，正在安抚’。郡守报给朝廷，可能就变成了‘某郡偶有灾情，已妥善处置’。等到了陛下和你们这些中枢重臣或者未来重臣的案头，说不定就只剩下‘天下晏然，百姓安居’了！”
“为什么？”赵天成盯着他们，“因为报忧得罪人！因为会影响政绩考核！因为上面的人，很多时候，只想听他们想听的东西！底下的人摸准了这脉，自然投其所好！真话？真话往往难听！真话往往意味着麻烦！意味着他们办事不力！所以，一层瞒一层，一级骗一级！”
“还有！”赵天成加重了语气，“就算底下人想说实话，他们描述的东西，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子弟，能真正理解吗？李焕，那老丈说‘无肥可施’，你脑子里想的是《周礼》里的‘粪种’之法，还是真正闻到了粪坑的味道，看到了空空如也的畜栏？蒙稷，那汉子说‘婆娘饿死了’，你想到的是军粮被克扣的可能，还是真正感受到了失去亲人那种剜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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