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落幕，贡院朱门紧闭，转入更为紧张的阅卷誊录阶段。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的较量却已白热化。那批被动了手脚的朱卷，果然按照“安排”，悉数送到了副考官王副负责的阅卷房中。
养心殿内，炭火毕剥，药香氤氲。裴砚披着狐裘，靠坐在窗下软榻上，面色虽仍带着病后的苍白，精神却比前几日健旺不少。秦绾坐在一旁，将刚收到的密报递给他。
“王副那边，果然‘发现’了朱卷上的异样。”她唇角噙着一丝冷意，“据我们安插在他身边的小吏回报，他当时脸色煞白，汗出如浆，盯着那显色的细线看了许久，最终却未声张，只命人将那些试卷单独抽出，置于一旁，似乎……不打算上报。”
裴砚接过密报，扫了一眼，眼底毫无波澜，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不敢报。”他声音平淡，却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此事一旦捅破，必是惊天大案。他是赵崇明力荐的副考，试卷在他房中出事，他首当其冲。赵崇明弃车保帅，他便是那枚弃子。他如今唯一的生路，便是装作不知，将此事压下，祈祷不被察觉。”
“可我们岂能让他如愿？”秦绾眼中锋芒乍现。布局多日，就为这收官一击。
“自然不能。”裴砚将密报置于一旁炭盆中，看其化为灰烬，“不过，不必我们亲自出手。让张学士‘偶然’发现此事即可。他是另一位副考，发现同僚阅卷房中的舞弊嫌疑，按制上报，名正言顺。”
秦绾会意。张学士与裴党关系尚可，且为人方正，由他揭发，既能将事情闹大，又能将裴党从此事中摘出去，避免赵崇明反咬一口。
“我这就去安排。”秦绾起身，行动间带起一阵微风。
“绾儿。”裴砚唤住她。
秦绾回头。
他看着她，日光透过窗纸，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那双清亮的眸子因连日操劳略显疲惫，却依旧坚定有神。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此事一旦引爆，朝堂必将震动。赵崇明困兽犹斗，反扑必然凶猛。你……多加小心。”
他的关心毫不掩饰，深邃的眼眸中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牵挂。
秦绾心尖微颤，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她知他担忧，亦知前路艰险。她走回他身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置于榻边的手背上。他的手背微凉，她的掌心温热。
“你放心。”她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道，“我能应付。你……好好养着，等我消息。”
她的手温暖而有力，传递着无声的承诺与力量。裴砚反手握住她的指尖，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重。两人目光交缠，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片刻后，秦绾抽回手，转身快步离去，步伐沉稳决绝。
裴砚看着她消失在殿外的背影，缓缓收拢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馨香。他闭上眼，压下胸腔间翻涌的气血与更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知道，她已非昔日需要他羽翼庇护的少女。如今的她，是能与他并肩抵御风雨的利刃。
而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唯有足够强大，才能护她周全，才能将这纷乱的棋局，彻底终结。
两日后，阅卷临近尾声。副考官张学士于核查朱卷时，“意外”发现王副房中一批试卷存在可疑痕迹，当即上报主考李阁老及礼部。消息传出，阅卷房内一片哗然！
李阁老大惊失色，立刻下令封锁消息，暂停阅卷，并急奏皇帝。
养心殿内，皇帝看着李阁老呈上的奏报和那几份“问题”朱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春闱舞弊，乃动摇国本之大罪！
“查！给朕彻查！”皇帝将奏报狠狠摔在御案上，声音带着雷霆之怒，“所有涉事人员，一律收监！朕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圣旨一下，皇城司与刑部联合介入。王副及其身边几名亲近胥吏第一时间被控制。那名动手脚的老书吏在严刑拷问下，很快供出了指使他的吏部主事。那主事被抓后，虽未直接攀咬赵崇明，但其供词中的蛛丝马迹，无不指向吏部更高层级。
朝野震动，风声鹤唳。赵崇明称病不出，其党羽人人自危。
秦绾坐镇文渊阁，冷静地处理着因此案引发的连锁反应，安抚士林，稳定朝局。她手段果决，调度有方，竟在如此风波中，将局面稳稳掌控住。
放榜之日，虽因舞弊案蒙上一层阴影，但终究如期举行。贡院门前依旧人山人海，只是气氛比往年多了几分凝重与窃窃私语。
金榜高悬，名姓烁金。
裴砚未能亲至，秦绾代表朝廷，立于高台之上，宣读皇帝嘉勉旨意，安抚士子。她身着郡主朝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声音清越，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仪。台下喧嚣渐止，无数目光汇聚于她一身，有好奇，有审视，更有难以言喻的折服。
没有人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较量。
仪式结束，秦绾回到养心殿时，已是黄昏。
裴砚正由孙院正扶着，在殿内缓慢行走。见她进来，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询问。
秦绾走到他面前，唇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与释然：“结束了。王副及一干涉案吏员皆已下狱，赵崇明虽未直接牵连，但经此一事，党羽折损大半，声望扫地，短期内难成气候。陛下已下旨，此次春闱结果有效，三日后琼林宴，照常举行。”
她顿了顿，看着他，轻声道：“我们……赢了。”
阳光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她站在那里，虽面带倦色，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历经风雨洗练的明珠。
裴砚静静地看着她，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夕阳与她眼中的光芒彻底照亮、融化。他缓缓抬起手，这一次，没有迟疑，轻轻拂过她略显凌乱的鬓发，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别至耳后。
动作轻柔，带着伤后初愈的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自然。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欣慰、骄傲，以及更多无法言喻的情愫，“我知道，你能做到。”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却带着灼人的温度。秦绾脸颊绯红，心跳如擂鼓，却没有避开，只是抬眼望着他，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苍白却俊美无俦的脸庞。
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
殿内烛火初上，将两人相拥（虽未真正相拥，气息却已交融）的身影投在壁上。
暗棋已落，风波暂平。
前路或许仍有荆棘，但这一刻，夕阳正好，他们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身影。
金榜题名日，亦是他们携手，在这权力旋涡中，赢下的又一城。
君影相依，前路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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