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宅，西跨院。
这里曾是下人居住的杂院，荒废多年，如今却焕然一新。数十口巨大的铜锅一字排开，蒸汽弥漫，空气中满是甜到发腻的蔗糖香气。数十名统一着装的工匠和仆妇在其中穿梭忙碌，井然有序，与鬼宅往日的阴森死寂判若两地。
这里，是沈惟的第一个“印钞机”——冰糖工坊。
工坊最里侧，一间窗明几净的“品鉴室”内。
沈妤一身素色长裙，安静地站在一张铺着洁白细麻布的长桌前。她亲手将一块块晶莹剔t，状如冰块的成品，小心翼翼地码放在一个紫檀木托盘上。
那糖，通透无暇，在天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晕，仿佛不是凡间食物，而是某种珍贵的宝石。
她的动作沉静而专注，曾经在汤府压抑下的怯懦与不安，早已被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从容所取代。
（阿弟的流程图……果然是神迹。）
（只要严格控制火候、温度、杂质……便能化腐朽为神奇。）
（钱……我们自己的钱……）
“大小姐。”门外，老仆青娥躬身道，“樊楼的柳老板到了。”
“请她进来。”沈妤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片刻后，环佩叮当，香风袭人。
柳月娘款款而入。
她今日穿了一身华贵的织金锦裙，云鬓高耸，珠钗摇曳，美艳得不可方物。她一进门，这间鬼宅的中堂仿佛都明亮了几分。
她的身后，只跟着一个抱着账本的素衣女账房，但那强大的气场，却仿佛带来了千军万马。
“沈大管家。”柳月娘的目光扫过那些码放整齐的冰糖，一双勾魂的凤眸中，瞬间闪过一抹掩饰不住的震惊。
她快步走到桌前，甚至顾不上去看沈妤，径直拈起一块冰糖。
“这……”
柳月娘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更是见过无数珍馐美味的樊楼之主。可眼前的“糖”，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市面上的糖，无论是饴糖还是石蜜，都色泽昏黄，杂质繁多，带着一股焦苦的余味。
可手中的这块，纯净如水晶，没有一丝杂色。
她将糖凑到鼻尖，只有一股清冽纯粹的甜香。
“柳老板，请。”沈妤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礼貌的微笑。
柳月娘将那块小小的冰糖放入口中。
“……”
甜。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纯粹的、极致的、不带任何杂味的甜，瞬间在她的味蕾上炸开！那甜味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道暖流，通达四肢百骸。
（这……这哪里是糖？！）
（这是琼浆玉液！）
（汤相寿宴上的贡品“霜糖”，与此物相比，简直就是泥沙！）
柳月娘闭上眼，细细品味着那股回甘，脸上的震惊，逐渐化为一种极致的狂喜！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妤。
“沈大管家！这……有多少？！”
“第一批，五百斤。”沈妤平静地报出一个数字。
“五百斤？！”柳月娘的呼吸一滞。
（五百斤……如此品质的“神糖”……五百斤？！）
（这不是某个老师傅偶然得之的孤品！）
（这是……可以量产的宝货！！）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樊楼的招牌菜、独家点心、献给宫里的贡品、卖给豪门贵胄的奢侈礼盒……
不！
格局小了！
此物一出，足以垄断整个大宋，不，是整个天下的高端糖料市场！这背后代表的，是足以淹没临安城的……黄金！
“好……好！！”柳月-娘一拍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妹妹真是我的福星！这批货，我全要了！价格，按我们之前说好的最高价！”
她身后的女账房立刻上前，准备验货算账。
“柳老板。”沈妤却摇了摇头，“验货不急。”
柳月娘一愣。
沈妤的目光，越过柳月娘，投向了门口。
那里，沈惟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了。
他依旧穿着那件绯红官袍，双手负后，面带微笑地看着室内的一切，仿佛一个局外人。
柳月娘心中一凛，立刻收敛了外放的情绪，转身对沈惟盈盈一拜。
“沈大人。月娘失礼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是故意等我验完货才现身的。）
（他在告诉我，这桩生意，真正的决策者，是他。）
“柳老板客气了。”沈惟缓步走入，目光落在那些冰糖上，“我这冰糖，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何止是入眼！”柳月娘由衷地赞叹道，“沈大人是天生的点金圣手！有此神物，不出三月，我保证让临安城的银子，都流进我们的口袋！”
她的语气热切，眼神真诚，仿佛真的是一个一心一意搞钱的纯粹商人。
沈惟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走到桌边，也拿起一块冰糖，却没有品尝，只是在指尖把玩。
“银子，自然是要赚的。”
他的声音很轻。
“不过，我听说，建王殿下……似乎对这些甜食，并不感兴趣。”
空气，瞬间凝固了。
那股甜腻的暖香，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寒气冻结。
柳月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立刻又恢复了妩媚动人的模样。她幽幽一叹，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幽怨。
“大人真是……太不解风情了。”
她向前走了半步，与沈惟的距离拉近到一种暧昧又危险的程度。
“殿下是胸怀天下之人，自然不会将心思放在这些吃食上。可殿下的大业，哪一样……又离得开银子呢？”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吐气如兰的温热。
“大人既知建王心意，月娘也就不绕弯子了。”
她抬起美眸，直视着沈惟的眼睛。
“这糖，是宝货，能换来军饷粮草。”
“可……它终究是软的。”
“它砸不开敌人的盔甲，也挡不住北人的铁蹄。”
柳月娘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沈惟的要害。
“建王的探子从北境传回消息……金人的骑兵，已经换装了新的重甲，寻常弓弩，五十步外已不能破防。”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沉重与急切。
“殿下日夜忧心，食不能安，夜不能寐。”
“他让我……带一句话给大人。”
整个品鉴室，落针可闻。
沈妤站在一旁，指甲已经深深掐入了掌心。她知道，真正的“验货”，现在才开始。
柳月娘看着沈惟，看着这个永远挂着从容微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少年。
她要撕开这层面具。
她要看到他为难、看到他被动、看到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建王问……”
柳月娘的红唇，吐出了那句最沉重，也最致命的问话。
“——您的‘钢’，何时能利我大宋之‘矛’？”
沈惟没有回答。
他依旧在把玩着指尖那块晶莹的冰糖，脸上的微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柳月娘的心，却莫名地沉了下去。
（他……不怕？）
（他为什么不怕？！）
（这是建王的意志！是北伐大业的催促！他凭什么如此镇定？！）
就在柳月娘感觉自己快要被那沉默的微笑压垮时，沈惟终于开口了。
“柳老板。”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觉得，这糖，能卖什么价？”
柳月娘一怔，完全没跟上他的思路。
（什么意思？）
（他在转移话题？）
不等她回答，沈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两银子一斤？还是十两银子一斤？”
他将手中的冰糖，对着光。
“它很美，也很甜。但它的价值，不是由它自己决定的。”
“而是由我……来决定的。”
沈惟放下冰糖，目光从柳月娘惊疑不定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那盘“白玉”之上。
“我可以说，临安只此一家，价高者得。那么，它就是价比黄金的贡品。”
“我也可以说，此物量大管饱，寻常百姓亦能享用。那么，它就是取代石蜜的日用品。”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它的价值，取决于我希望它是什么。”
沈惟缓缓转向柳月娘，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锋芒。
“钢，也是一样。”
“它什么时候出现，以什么形式出现，最终又会落到谁的手里……”
沈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了那块被他放下的冰糖上。
“——最终解释权，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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