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倍?”
鬼手鲁通那只独眼里,瞬间爆出一团火。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图纸,粗糙的手指几乎要将坚韧的皮纸戳穿。
“大小姐,这不是开玩笑!炉膛扩大三成,产量翻一倍,这已经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的活了!三倍?您知道三倍是什么意思吗?”
他的唾沫星子喷得老高,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对沈妤的恭敬。
“三倍,意味着炉温要提得更高,风口要开得更大,整个炉子的结构都要重来!这图纸是神仙画的没错,可咱们是人,不是神仙!万一炸了炉,死的就不是三十七个,是三百七十个!这活,没法干!”
他把图纸重重拍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周围的工匠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默不作声地看着这边。鲁通的话,也是他们心里的话。一倍,是奇迹。三倍,是找死。
沈妤没有动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鲁通,看着他那只因为激动而充血的独眼。
“鲁师傅,我问你,这次,我们为什么会死人?”
鲁通一愣,下意识地回答:“金国黑水司那群杂种偷袭……”
“不对。”沈妤打断他,“是因为我们不够强。我们的墙不够高,我们的刀不够利,我们的甲不够厚。所以,我们的人才会死。”
她的手,轻轻抚过那份朱笔写就的名单,从第一个名字,划到最后一个。
“韩诚告诉我,冲进来的那些刺客,身上穿着的,是军器监淘汰下来的旧铁甲。就那种破烂货,我们工匠的柴刀,砍上去就是一个白印。”
沈妤抬起头,环视着所有沉默的工匠。
“我们的兄弟,就是死在这些破烂货手上的。”
“现在,阿弟给了我们造出神兵利器的法子。你却告诉我,太难了,干不了?”
她的质问不响,却字字诛心。
“我不要听什么干不了。我只要你们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干成。”
“鲁师傅,你告诉我,要什么?要最好的火泥?我去给你挖!要最耐烧的焦炭?我给你运!要人手?整个临安城的工匠,随你挑!”
沈妤向前一步,逼视着鬼手鲁通。
“我只要三倍的铁水。我要用这些铁水,铸出最厚的铠甲,最利的钢刀!我要让我们的兄弟,再也不会死在那些破铜烂铁之下!”
“我要让‘钱塘鬼宅’这四个字,成为所有敌人一辈子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一番话,掷地有声。
整个废墟,鸦雀无声。
工匠们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许多人默默地攥紧了拳头,眼眶发红。
鲁通那只独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是羞愧,是激动,更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属于顶尖匠人的疯狂。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图纸,让老朽看看。”
人群分开,一个身形伛偻,瘸着一条腿的老者,在两个年轻徒弟的搀扶下,慢慢走了过来。他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布衣,满面风霜,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正是刚从军器监脱身,投奔而来的秦老头。
鲁通对瘸腿老头本有些不以为然,但看他那双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眼睛,还是把图纸递了过去。
秦老头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扶着他的徒弟的手,就不自觉地松开了。他整个人,都钉在了那张图纸上。
“妙……妙啊……”他喃喃自语,干枯的手指在图纸上一个特殊的结构上轻轻划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不是炉膛,这是一个小天地啊!”
他豁然抬头,看向鲁通,“你只看到了炉膛扩大,却没看到这‘回风复燃’的结构吗?还有这里,‘高桥火道’,这能让火龙在炉内盘旋三次才出去!热量,一点都不会浪费!”
他越说越激动,瘸了的腿都站得笔直。
“还有这炉壁的材料配比!三合土,掺火山灰,再加……这是什么?桐油?天啊!这是要造一个烧不化的铁胆!别说三倍,有这图纸,有这材料,老夫觉得,五倍都可以试试!”
轰!
秦老头的话,比沈妤的命令,更具爆炸性。
鬼手鲁通一把抢过图纸,独眼死死凑上去,循着秦老头指点的地方看去。片刻之后,他全身剧震,那张粗犷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见到了神迹般的狂热。
“我……我真是个瞎子!我他娘的真是个瞎子!”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祖师爷在上,鲁通有眼不识泰山!”
他猛地转向沈妤,那只独眼里,再无半分怀疑,只剩下滔天的战意。
“大小姐!您别说了!”
“五倍!不!我们先干他一个三倍出来!三个月!不,两个月!两个月内,一号高炉要是炼不出三倍的铁水,我鲁通,自己跳进炉子里去!”
……
与鬼宅热火朝天的喧嚣不同,相府的书房,冷得像一口冰窖。
汤询坐在那张大宋疆域图前,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枯槁的雕像。
他已经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在复盘,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剥离了所有情绪的冷静,复盘沈惟的每一步。
从白霜糖,到蜂窝煤,再到蜀中的铁矿。
一条清晰的脉络,在他脑中渐渐浮现。
这不是一个少年人胡闹般的奇思妙想,这是一个缜密到可怕的商业帝国蓝图。能源,运输,军工,情报……环环相扣。
鬼宅,是这个帝国的心脏和工厂。
韩诚的狼兵,是护卫心脏的獠牙。
沈妤,是维持这一切运转的大脑。
而那些遍布临安,甚至江南的商路,就是帝国的血管。
直接攻击心脏,他已经败了。
那么,就去污染它的血液,掐断它的血管。
汤询拿起笔,在面前那张白纸上,写下了他思虑许久的名字。
风九爷。
那个曾经的黑风帮总瓢把子,如今的“火神”总经销商。一个从泥水里爬出来的枭雄,一个最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对付这种人,用权势去压,是下策。沈惟能给他的,皇帝也能给。
必须用他最原始的恐惧,去对付他。
汤询枯瘦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着。
他喊了一声:“来人。”
书房的阴影里,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躬身侍立。他是汤全死后,唯一还能留在汤询身边的亲信。
“去查一个人,黑风帮的风九爷。”
汤询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要他跟谁喝酒,跟谁谈生意。我要知道,他老家在哪,父母是否健在。我要知道,他有没有妻儿,藏在什么地方。我还要知道,他当年踩着谁的尸骨爬上了总瓢把子的位置,那些人的后人,如今又在哪里。”
那管事身体一僵,头埋得更低了。
“相爷,这是要……”
“沈惟给了他富贵。”汤询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光,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渊,“老夫,要送他一份家破人亡。”
“去吧。”他挥了挥手,“办得干净些。”
管事无声地退下。
书房里,又只剩下汤询一人。
他拿起那张写着“风九爷”的纸,凑到烛火前。
纸张卷曲,变黄,然后燃起一小簇火苗。
火光,映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着诡异的光。
老狗不死,亦不退。
只为,噬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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