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北椋王府的宴会如期举行。
虽说是宴会，气氛却与往日任何一场权贵饮宴都截然不同。没有丝竹管弦，没有轻歌曼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肃穆甚至紧张的氛围。宴会地点设在了王府前院临时搭建起的大棚下——主厅损毁严重，尚在修缮——但这丝毫未减受邀者的热情，或者说，好奇心。
帝都但凡有些名号的药商、医馆主事，几乎悉数到场。他们穿着体面的绸缎衣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目光却不时瞟向主位。
不少人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显然几日前的“邪祟降临”事件余波未平，而对这位一夜之间从纨绔世子变为力挽狂澜的北椋王，更是充满了敬畏与探究。
凌寒坐在主位，并未穿着繁复的王袍，只是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腰束玉带，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简单地举杯，感谢了众人在灾变期间对京城伤患的救治，言辞恳切，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寥寥数语后，他便切入正题。
“今日请诸位前来，一为致谢，二来，也是为北椋军需。”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棚，“北疆不宁，北蛮异动，边军枕戈待旦。刀剑无眼，伤亡难免，药物乃军中命脉，不可或缺。故本王决定，即日起，北椋军所需之金疮药、解毒散、伤湿膏等常备药物，将面向诸位公开招标采购。品质、价格、供应能力，皆为考量标准。具体细则，稍后由墨尘总管向各位说明。”
话音刚落，底下便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北椋军每年的药物采购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利润丰厚，若能拿下，对任何药商都是极大的诱惑。
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搭上了北椋这条线，其背后的政治意义和潜在利益，远超生意本身。
然而，也有人面露难色，目光闪烁地看向人群中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朴素灰袍、面容精瘦的中年人，正是近日在京城迅速崛起的“济世堂”掌柜，姓贾。
济世堂的药物效果奇好，价格却低得离谱，已悄然挤占了不少市场。若北椋王真要招标，以济世堂的价格，其他药商几乎毫无竞争力。
墨尘上前，开始宣读招标细则，条理清晰，要求严苛，尤其强调了药材来源必须清晰可查，品质必须稳定如一。
这时，那济世堂的贾掌柜忽然站起身，拱了拱手，脸上带着谦卑又略显倨傲的笑容：“王爷明鉴，诸位同行也在。小人贾仁，忝为济世堂掌柜。我济世堂虽开业不久，但所售药物，效果如何，想必在场不少朋友已有耳闻。若王爷招标看重的是药效与价格，我济世堂愿以市价七成，供应所有北椋军需药物，并保证品质绝无问题！”
七成！众人哗然。这个价格，别说利润，连成本都未必够！这济世堂到底想干什么？赔本赚吆喝？还是背后有难以想象的财力支撑？
凌寒目光落在贾仁身上，看似随意地问道：“哦？七成价格？贾掌柜好大的手笔。不知贵堂药材源于何处？炼制工艺又有何独到之处，竟能如此低价而质优？”
贾仁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回王爷，鄙堂自有特殊渠道，能获取优质且价廉的药材。至于炼制之法，乃祖传秘方，请恕小人不便透露。但药效可经任何检验，若以次充好，小人愿受任何惩处！”
话说得漂亮，却将核心问题推了个干净。
凌寒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未置可否。大棚内的气氛有些凝滞。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北椋王对这济世堂并非毫无戒心，而这贾仁，也是有备而来。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沙哑却依旧清冷的声音从侧后方响起：
“贾掌柜既然对自家药物如此有信心，不知可否取些许样品，让在下观摩一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名侍女搀扶下，苏瑶缓缓走了过来。她依旧穿着素雅的衣裙，脸色苍白，身形纤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鬓角的灰白在灯光下尤为显眼。
凌寒看到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他了解苏瑶，她既然开口，必有她的道理。
贾仁看到苏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但很快恢复如常，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苏姑娘吧？听闻姑娘医术超群，小人佩服。样品自然是有。”他从袖中取出几个小巧的瓷瓶，递给旁边的侍卫，由侍卫转呈到苏瑶面前的桌上。
苏瑶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目光扫过那几个瓷瓶，鼻翼微微翕动，随即对凌寒轻声道：“王爷，可否借银针一用？”
凌寒示意，墨尘立刻递上一套银针。
苏瑶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先是在一瓶金疮药的药粉上轻轻沾了点，仔细观察银针颜色，然后又打开解毒散的瓶子，凑近闻了闻，眉头微微蹙起。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这位苏姑娘在灾变之日展现的医术和后来为救北椋王而重伤的事迹，早已在京城传开，她的判断，无疑具有极大的分量。
贾仁脸上依旧带笑，眼神却微微沉了下去。
苏瑶放下银针，抬起眼，看向贾仁，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贾掌柜，你这金疮药中，除了常规的止血生肌药材，是否还添加了‘腐骨花’的汁液提炼物？还有这解毒散，若我所料不差，其中主药之一，应是‘断肠草’的根茎，以其毒性，以毒攻毒，故而见效奇快，可是如此？”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腐骨花、断肠草！这都是带有强烈毒性或副作用的药材！虽在某些偏方中偶有使用，但绝不可能大量用于军需常备药物！长期使用，后果不堪设想！轻则依赖成瘾，损伤根基，重则毒性累积，暴毙而亡！
“你……你胡说八道！”贾仁脸色骤变，厉声道，“我济世堂的药物绝无问题！苏姑娘，你休要信口雌黄，污人清白！”
苏瑶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腐骨花汁液提炼后无色无味，混入金疮药中，能刺激肌体，令伤口表面迅速愈合，看似神效，实则内里腐败，难以根治，且易留下暗疾。断肠草之毒虽能压制部分常见毒物，但其本身毒性猛烈，需以特殊手法中和，若处理不当，或长期使用，无异于饮鸩止渴。贾掌柜若不信，可当场寻一受伤活物一试，看其用药后，短期内是否活蹦乱跳，但数日后是否会莫名萎靡甚至暴毙。”
她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将济世堂药物光鲜外表下的致命隐患剖解得清清楚楚。
大棚内顿时炸开了锅。
“怪不得那么便宜！原来是用这等虎狼之药！”
“这是要害死边军将士啊！”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贾仁脸色铁青，指着苏瑶，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血口喷人！定是你与别家药商勾结，污蔑我济世堂！”他转向凌寒，噗通一声跪下，“王爷！王爷明鉴啊！这苏姑娘来历不明，她的话不可信！我济世堂一片忠心，愿为王爷，为边军效力啊！”
凌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如霜：“贾掌柜，苏姑娘所言，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墨尘。”
“在。”
“去找几只受伤的野狗或兔子来。再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共同见证。”凌寒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若苏姑娘所言为虚，本王自当还你济世堂清白，并严惩诬告之人。若所言属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寒意，“那便是谋害边军，动摇国本之重罪！济世堂上下，以及背后指使之人，有一个算一个，本王定斩不饶！”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每个人的心底。所有人都感受到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意。
贾仁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狡辩的话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真相如何，已昭然若揭。
很快，墨尘带人拎来几只腿部受伤的野狗。当着众人的面，将济世堂的金疮药敷在一只狗腿上，又将解毒散混入食物喂给另一只中了普通蛇毒的狗。
起初，敷了药的狗伤口果然迅速止血结痂，中了毒的狗也精神了不少。贾仁眼中甚至又燃起一丝希望。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那敷了药的狗开始焦躁不安，不断用舌头去舔舐伤口，结痂处隐隐渗出诡异的黄水。而那只吃了解毒散的狗，则开始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没过多久便僵直不动了。
事实胜于雄辩！
“果然如此！”
“好歹毒的心肠！”
“王爷，绝不能放过此寮！”
群情激愤。
凌寒缓缓站起身，走到瘫软如泥的贾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谁指使你的？济世堂的真正主人是谁？暗香阁，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贾仁浑身一颤，眼中充满了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突然，他身体猛地一僵，双眼暴突，嘴角溢出一缕黑血，整个人抽搐了两下，便没了声息。
服毒自尽！
墨尘迅速上前检查，沉声道：“王爷，齿间藏有剧毒，见血封喉。”
凌寒眼神更冷了几分。对方行事之狠辣决绝，远超预料。
“查！”他只说了一个字。
墨尘立刻挥手，早有准备的王府侍卫迅速上前，控制住跟随贾仁前来的几个济世堂伙计，并派人直奔济世堂查封。
宴会至此，已无法继续。凌寒环视一众惊魂未定的药商医馆主事，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诸位都看到了。北椋军需，关乎边关稳定，社稷安危，容不得半点沙砾。招标继续，但本王把话放在这里，谁敢在药物上以次充好，掺杂使假，济世堂，便是前车之鉴！”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躬身应诺，心中那点可能存在的侥幸，被彻底碾碎。经此一事，北椋王凌寒的狠辣与果决，以及那位苏姑娘高深莫测的医术，深深烙印在了他们心中。
凌寒没有再多言，转身走向脸色愈发苍白的苏瑶，低声道：“你身体未愈，不宜劳神，我送你回去休息。”
苏瑶点了点头，刚才一番辨析，确实耗神不少。她任由凌寒扶住她的手臂，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缓缓离场。
回到内院，屏退左右，凌寒看着苏瑶，眼中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是担忧：“你不该强撑的。”
苏瑶靠坐在软榻上，微微喘息，却笑了笑：“总不能看着他把那些东西卖给边军。腐骨花和断肠草……这是要把北椋军的根基都挖空。暗香阁的手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急了。”凌寒冷声道，“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控制药物，确实是一步狠棋。幸好有你。”
苏瑶摇摇头：“即便没有我，以王爷之能，迟早也能发现端倪。我只是……恰逢其会。”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只是那贾仁当场自尽，线索恐怕断了。暗香阁行事如此诡秘狠辣，日后更需小心。”
“断不了。”凌寒眼神深邃，“他们既然伸出了爪子，就别想轻易缩回去。济世堂这么大摊子，不可能毫无痕迹。墨尘会撬开那些伙计的嘴，查封的账本、药材来源，总能找到蛛丝马迹。而且……”
他看向苏瑶：“你刚才辨认药材的手法，非同一般。腐骨花汁液无色无味，断肠草经过处理也难以察觉，你却仅凭观色、闻味便能断定……苏姑娘，你的师承，恐怕与传说中的药王谷，脱不了干系吧？”
苏瑶身体微微一僵，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王爷慧眼。我……确实出自药王谷。”
终于，她还是亲口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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