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马车在仿佛没有尽头的蜀道山路上艰难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峭壁，云雾在山腰间缭绕不散，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灰蒙之中。
车厢内，顾允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边缘带着细微磕痕的旧玉佩。这是云霏当年赠予他的信物，也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与她有关的实物。冰凉的触感似乎能稍稍平息他心底翻涌的暗流。
阿箩的死，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潮，冻结了他复仇得手后那片刻的虚妄快意。那张与云霏酷似却更显稚嫩的脸庞，最后时刻看向他的、混杂着震惊与某种解脱的眼神，时常在夜深人静时闯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并非铁石心肠。只是多年的权谋倾轧、仇恨浸染，早已将他的柔软层层包裹，铸成了坚硬冰冷的外壳。阿箩的出现和逝去，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层外壳，让他窥见了内里未曾完全麻木的血肉。
但这片刻的松动，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和更庞大的谋划所取代。悲伤是奢侈品，他负担不起。尤其是在这强敌环伺、前路未卜的当下。
“主人，前面快到‘鬼见愁’垭口了，听说近来不太平，有山匪出没。”车夫低沉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打断了顾允之的思绪。
顾允之收起玉佩，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知道了。按计划行事。”
“是。”
鬼见愁，名不虚传。山路在此处变得愈发狭窄险峻，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渊谷，湍急的水声隐隐传来。浓雾也更重了，能见度不足数丈。
马车速度放得更慢，车夫全神贯注地驾驭着牲口。
突然，前方浓雾中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紧接着是几块碎石从崖壁滚落的声音！
车夫猛地勒紧缰绳，马车骤然停下！
“吁——怎么回事？”车夫厉声喝问，手已按上了腰间的短刀。
顾允之在车内屏息凝神，指尖悄然扣住了袖中的暗器。
雾气弥漫，一片死寂。只有山谷的风声和水声，更添几分诡异。
半晌，一个哆哆嗦嗦、带着浓重蜀地口音的老者声音从雾中传来：“贵人……贵人莫惊……是……是山石松动，吓跑了林子的鸟……小老儿是前面寨子的樵夫，正要下山……”
随着话音，一个背着柴捆、佝偻着腰的老樵夫，颤巍巍地从雾中显现出来，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
车夫警惕地打量着他，并未放松：“这鬼天气，你一人上山砍柴？”
老樵夫苦着脸道：“没法子啊，家里揭不开锅了……本想趁着雾大，去山那边看看有没有野物……没想到差点被落石砸到……”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迷雾。
就在他回头的刹那，顾允之敏锐地捕捉到，老者那浑浊的眼眸深处，极快地闪过一丝与他的年龄和惶恐截然不符的精光！
有诈！
几乎在顾允之心生警兆的同时——
“咻咻咻——！”
数支弩箭从两侧的悬崖上方和浓雾深处疾射而出，目标直指马车！力道之强，绝非普通山匪所能为！
“小心！”车夫怒吼一声，猛地挥刀格挡射向马匹的箭矢！
顾允之身形如鬼魅般从车厢另一侧撞破车窗翻滚而出，同时袖中暗器激射向弩箭来源的方向！
“叮叮当当！”暗器与箭簇碰撞出火星，隐约传来两声闷哼！
袭击者训练有素，一击不中，立刻变换方位，第二波更加密集的箭雨接踵而至！其中竟夹杂着几支带着幽蓝光泽、显然是喂了剧毒的短矢！
那老樵夫早已扔掉柴捆，手中多了一对淬毒的短刺，身形矫健地扑向刚刚落地的顾允之，哪还有半分老态！
“你们是什么人？！”顾允之厉声喝问，手中软剑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架开老者的双刺，剑锋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直取其咽喉！
老者身形急退，险险避开，眼中露出惊骇之色，显然没料到顾允之的身手如此之高！他尖啸一声，似乎是某种信号！
顿时，从四周的岩石后、树丛中，又窜出七八条黑影，个个手持利刃，眼神凶狠，配合默契地围攻上来！这些人的武功路数颇为奇特，狠辣刁钻，带着浓厚的江湖气息，但又隐隐透着一股军旅的肃杀之感！
绝非普通山匪！是专业的杀手！而且很可能是军中出身，混迹江湖的亡命之徒！
顾允之心念电转，瞬间想到了赵无庸残留的势力？或是其他被他扳倒的官员余孽？还是……那个神秘的“山鬼”派来的？
思绪虽快，手下却丝毫不慢。软剑在他手中化作一团银光，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剑招狠辣凌厉，每一剑都直指要害，瞬间便刺伤两人！但他毕竟是以一敌众，又要分心防备冷箭，一时也被缠住，险象环生！
车夫那边也是怒吼连连，与两名杀手战在一起，凭借一股悍勇勉强支撑。
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杀手们的攻击越发疯狂，顾允之眼神一寒，知道不能再留手！他猛地吸一口气，内力灌注剑身，软剑发出一声低吟，剑势陡然变得大开大阖，如同狂风暴雨，竟是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
一名杀手躲闪不及，被一剑削断了手臂，惨叫着倒地！另一名杀手也被剑风扫中，口喷鲜血倒退！
围攻之势顿时一滞！
趁此机会，顾允之对车夫大吼：“走！”
车夫会意，虚晃一刀，逼退对手，猛地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
那拉车的马匹似乎受过特殊训练，闻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狭窄的山路冲去！暂时搅乱了杀手的阵型！
顾允之且战且退，与车夫汇合，两人背靠背，朝着马车冲出的方向突围！
杀手头目，那个假扮樵夫的老者见状，气得哇哇大叫：“别让他们跑了！放箭！放毒烟！”
更多的弩箭射来，同时几枚黑乎乎的弹丸被扔到地上，“噗”地爆开，散发出浓烈的、带着辛辣气味的黄色烟雾！
“屏息！”顾允之低喝，撕下衣襟捂住口鼻，剑光舞动，击落箭矢，同时脚下发力，如同猎豹般蹿出烟雾范围！
车夫紧随其后，但动作稍慢，吸入了一丝毒烟，顿时觉得头晕目眩，脚步踉跄！
一名杀手趁机一刀劈来！
顾允之反手一剑格开，另一只手抓住车夫的后领，猛地将他向前甩去！自己则殿后，硬生生又接了杀手头目一记重击，喉头一甜，强压下翻涌的气血！
两人跌跌撞撞，终于冲出了“鬼见愁”垭口，前方山路稍显开阔，雾气也淡了一些。
回头望去，那些杀手似乎顾忌地形，并未立刻追来，但尖啸声和脚步声显示他们正在集结。
“主人……您没事吧？”车夫脸色发青，勉强问道。
“无妨。”顾允之抹去嘴角一丝血迹，眼神冰冷地望向垭口方向，“这笔账，记下了。”
他扶起车夫，迅速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马车和大部分行李都丢了，但最重要的东西，他一直贴身收藏。
这次袭击，虽然凶险，却也印证了他的猜测——蜀中之地，果然藏着想要他性命的力量。而且，对方对他的行踪似乎有所预料。
是沈知非？还是那个一直未曾露面的“山鬼”？
无论你是谁，既然出手了，就别怪我顺藤摸瓜，将你连根拔起。顾允之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寒光。
而在他们离开后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鬼见愁垭口处，那名杀手头目，假扮樵夫的老者，恭敬地垂首站在一个刚刚从密林中现身的、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面前。
“属下无能，让他们跑了。”老者声音惶恐。
斗篷人沉默片刻，一个经过刻意改变、雌雄莫辨的沙哑声音响起：“无妨。试探一下他的深浅，目的已经达到。顾允之……果然名不虚传。”
“接下来该如何？”
“继续盯着。但不必再主动出手。蜀中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让我们这位‘顾青天’，先替我们搅搅浑水吧。”斗篷人轻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算计，“别忘了我们真正的目标……是那条藏在更深处的‘大鱼’。”
“是！”老者躬身领命。
斗篷人转身，再次融入浓雾与山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谷间，只余下风声呜咽，以及淡淡的、尚未散尽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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