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几张泛黄的标签,捏在齐云瑞手里,像一沓烧红的烙铁。
他转身,领着几人从乱石堆后面走出来,一言不发。
山风吹过,林子里那股子“沙沙”声,此刻听起来,像是无数冤魂在磨牙。
“妈的。”张队跟在后面,狠狠一脚踹飞了路边一块石头,“一个破台子,藏了五年的名单!这帮畜生!”
王建国和他手下那两个年轻警察,脸色一个比一个白。
“齐队,这……这些名字……”王建国嘴唇哆嗦着,“杏花村那个案子,我听过,一夜之间,一个村子的人都没了。难道……就是被他们……”
“周子涵,女,失踪时十七岁。”齐云瑞的声音很平,像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户籍地,海城杏花村。评语,魂魄上佳。”
他把那叠标签揣进证物袋,动作很慢,很重。
“这校服是新的,标签是旧的。说明这个祭台,一直都在用。他们不停地筛选‘货物’,合格的就贴上标签,存进‘仓库’。杏花村那三百多口,估计就是一次清仓大甩卖。”
张队骂得更凶了。“老子非得把这山给掀了,看看底下还埋了多少王八蛋!”
“现在不是掀山的时候。”齐云瑞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我们得回村里。”
“回去干嘛?跟那帮被洗了脑的蠢货费口舌?”张队一脸不耐烦。
“江顾问把那只鬼轰得灰飞烟灭,动静那么大,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齐云瑞说,“我想看看,这记‘天威’,到底有没有把他们脑子里的水劈出来一点。”
几个人借着手电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回到村口,原本的混乱已经不见了。
警戒线还拉着,龚家老宅门口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派出所的警察在守着。
远处,几十个村民聚在村委会的院子门口,没散。
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伸着脖子往这边看,小声地交头接耳。
看到齐云瑞他们从后山的方向下来,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瞬间停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很复杂,有恐惧,有躲闪,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就是之前给林翠萍帮腔的那个。
他走到齐云瑞面前,隔着几米远就停下了,浑浊的眼睛盯着他。
“山上的神……是不是被你们惊动了?”老头的声音沙哑,带着质问的意味。
张队一听这话,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他上前一步,直接从证物袋里抽出那件蓝白校服,抖开在老头面前。
“老东西你看清楚!这是你们山上的‘神’干的好事!”
他又掏出那叠标签,像甩扑克牌一样甩在老头脸上。
“还他妈的评语,魂魄上佳!你们信的到底是神,还是人贩子?!”
标签纸片散了一地。
老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搞蒙了,他低头,借着警察的手电光,看清了地上那些用毛笔写的小字。
他没看懂,只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一步,嘴里嘟囔着。
“这……这是啥……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张队上前一步,几乎要戳到他脸上,“林翠萍信了你们的‘圣教’,差点让她孙子没命!龚志诚信了你们的‘圣教’,拿着刀就要砍死人!现在证据就摆在你面前,你跟我说你不知道?”
“那……那都是考验!”老头梗着脖子,声音也大了起来,“圣教的大师说了,心不诚,就会有魔障!是他们自己心不诚!”
“对!就是考验!”
“大师说了,信神不能三心二意!”
人群里,又有几个声音跟着附和起来。
几个中年妇女从老头身后挤了出来,护在他身前,像一群护食的母鸡。
其中一个,就是之前说自己儿子靠护身符躲过一劫的那个。
她指着齐云瑞,理直气壮地喊:“我儿子就是因为信得诚,才得了保佑!林翠萍那是活该!她肯定背着大师干了什么亏心事!”
“你们这些警察,少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糊弄我们!”另一个女人也跟着喊,“我们信圣教,我腿脚好了,他男人腰不疼了,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你们能给我们什么?”
王建国在旁边听得脑仁疼。
他走上前,对着那个拄拐杖的老头喊:“李瘸子!你他娘的清醒一点!我跟你认识几十年了,你什么时候信过这些玩意儿?你那风湿腿,是去年镇上卫生院的陈医生给你开的药才好的,你忘了?!”
叫李瘸子的老头脸色涨红,他把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放屁!陈医生那是凡人的药,治标不治本!我这是神仙的恩典,是圣教大师给我换了根骨!”
“你……”王建国气得手指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云瑞拉住了他,又示意张队退后。
他看着面前这几个情绪激动,却又逻辑自洽的村民,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驱魔,有符箓。抓人,有法律。
可一个人要是从心底里,就愿意活在一场骗局里,你拿什么去叫醒他?
“你们的‘圣教’,给了你们这么多好处。”齐云瑞的声音很平静,“那你们,又为‘圣教’做了什么?”
几个女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骄傲。
“我们心诚啊!”
“我们每天都给圣教的神灵上香,磕头!”
“我还把我儿子打工挣的第一个月工资,全都捐给了圣教,给神灵塑金身!”那个说儿子被保佑的女人,一脸自豪。
“捐钱?”齐云瑞抓住了这个词,“捐给谁了?”
“当然是捐给大师了!”
“哪个大师?”
“就是……就是山上的大师啊。”女人卡壳了。
“他叫什么?住在哪?你们谁见过他的真面目?”齐云瑞一连串地追问。
几个村民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答不上来。
“大师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哪能是我们想见就见的。”李瘸子嘴硬道,“都是大师派来的使者跟我们联系。”
“联系方式呢?怎么给钱?”
“使者隔段时间就会来村里,我们把钱和要祈福的东西,都交给他。”
“是吗?”齐云瑞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从林翠萍家里搜出来的,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劣质的木头牌位,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永恒圣教万灵之主”。
“你们拜的,就是这个?”
村民们看到那个牌位,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里露出敬畏。
“对,就是这个,家家都有。”
齐云瑞没说话,他两只手握住那个木头牌位,当着所有人的面,猛地一用力。
“咔嚓!”
牌位被他硬生生掰成了两半。
“啊!”几个信教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吓得连连后退。
“你……你干什么!你会遭天谴的!”李瘸子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
齐云瑞把那两截断木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
“天谴?刚才那道天雷,你们没看见吗?你们的‘神’,连我同事一根手指头都扛不住,它拿什么来谴我?”
他这一番操作,简单粗暴,却极具冲击力。
一些村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动摇和怀疑。
是啊,刚才那动静太吓人了,跟神话故事里的天罚一样。
如果圣教的神那么厉害,怎么会被几个警察搞得那么狼狈?
眼看局面有了一丝转机。
一个一直躲在人群后面,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那年轻人一点也不怯场,他看着齐云瑞,脸上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漠和盘算。
“我妈信了圣教,腿脚利索了,能下地干活了,家里一年能省好几千的药钱。”
“李大爷信了圣教,腰杆挺直了,每天乐呵呵的,不用再拖累他儿子。”
“林翠萍家是蠢,想走捷径,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他摊了摊手,说出了一句让齐云瑞和张队都感到遍体生寒的话。
“我们只是想花点小钱,求个心安,过点好日子。这有错吗?”
“你们警察,除了把人抓走,讲一堆大道理,还能给我们什么?你们能保证我们庄稼年年丰收吗?你们能保证我们家孩子一定能考上大学吗?”
他的一番话,问得在场所有警察都哑口无言。
周围的村民,那些原本已经动摇的人,眼神又变了。
是啊,警察说得都对,可那些都太远了。
圣教给的好处,是眼前的,是能摸得着的。
张队看着那个年轻人,又看看周围那些深以为然的村民,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的力气都不知道该往哪儿使。
这脑子,比后山上的石头还硬。
这不是愚昧,这是绝望催生出来的,一种扭曲的精明。
就在这时,齐云瑞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一条加密短信,发件人,是沈行知的团队。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江丞所有公益项目地块的原始地质勘探报告,全部找到了。所有项目,无一例外,全部建在风水上被称为‘龙脉泄气口’的绝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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